张曼菱
她走到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下,然后敲门。她心里已经有数,厂领导找她谈话,是决定调她到职工夜校去教课。她们车间的老知青就剩她了。自从那几个考大学的一走,厂领导就开始算计,逐一地安排了这批文化人。
领导亲切地客气地接待她,沏茶,端座,已经是一副尊师的礼仪。她仍是那样,脸上不悲不喜,坐椅子只坐一点边,那杯茶根本不碰,让它在那儿升起袅袅热气,直到凉。
诸事交代毕,她站起来,说:“我走了。”
领导看看表,说:“还早嘛!”
“我回车间。”
“哦……”
厂领导上下端详她,若有所思。这个单薄的女子虽年过卅,不事打扮,淡眉淡眼,那副矜持、整洁的模样仍显得年轻。只是一双褐色的眼睛总没有神。她在车间里干了七个年头了。她的出勤和生产能够得上“先进”,可是从未受过表扬……他心里有些不忍,指着椅子说:“韦春,坐下,坐!再谈谈。”
韦春迟疑地又坐下了。
“小韦,我想告诉你,这次为了提拔你到夜校的事,厂里又专门去了解了一下公安局那件事。”他刚说到这儿,韦春的脸“唰”地蜡黄了。一股黑气冲上她的眉宇。
厂领导赶快接着说下去:
“你是清白无辜的。当时,你出于对公安人员的信任,主动讲了自己和那个人的认识过程以及他对你耍的手段。可是在那家伙被制裁后,你却受到了误解,把你的揭发说成是与流氓集团有关系,说你作风不好等等。这些年在各方面都影响了你。”他摇摇头,表示不堪一提,“从今以后,把心放开吧!我们给你撑腰,好好地去当老师,把咱们厂的文化水平搞上去,啊?”
韦春一言不发。她把头低着,脸上的怒气消失了。
下楼来她一看表,用不着再到车间去了。她推上自行车出了大门。眼泪这时簌簌地滚出来。幸好这时还未到下班高潮,马路上人不多。春日的太阳温和地照着,像一位欣慰的慈母。
她登上自行车,脑子里空空的,突然上来一个念头:绕道去把那件墨绿格子花的裙式呢大衣买下来。存折刚好带着,春风已经吹了好多天,街上满眼是姑娘们花俏的纱巾。买下来正好穿。星期天穿着它和丈夫去一趟公园。她的心在暖融融中开始伤感。告诉丈夫,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过去,她什么也没对他说过。
他们是由“介绍”而结合的。丈夫是外地人,孤儿,中专毕业来到这里。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不乐意。不料那位女友非常义气,提出把他介绍给韦春,并说韦春一定能使他中意。她和韦春是老同学。韦春为她的情谊所感动,听了她的好言介绍,去见面了。两个人都淡淡的。但下来都向介绍人表示:“可以”。韦春带他到家里去。母亲一见就急忙促合。她早对女儿这不死不活的尼姑生活不满了。
婚后,依然是淡淡的。两人从不深谈往事。她的朋友来了,丈夫总是让座,倒茶,自己哄着孩子去做饭,买菜留客。丈夫对她那方面的事总是隔膜,隔膜而又体贴。久而久之,她感激丈夫的这种尊重。她对过日子总是心懒无肠的,自己不打扮,说“老了”。孩子也穿得男不男,女不女。丈夫却十分疼爱孩子,出差去也总惦着这个小家,逐渐地添置得舒服了。
她爱他吗?“爱”?她带点嘲笑了。女学生的诗和梦总要破碎,而她的破碎是格外的辛酸,含血带泪……唉,凑合能过吧。只是有一次,她在娘家坐月子时,见丈夫每天伺候自己和婴儿,又为母亲驱使不堪。母亲还不满意。有一天她对母亲大发脾气:“你不看看他都瘦成这样了。他是人,又不是铁!”母亲似才明白女婿在女儿心中占的地位并不低。而他,还是不讲什么。
晚,夫妻相对。韦春把头一低,说:“我想告诉你一下,今天领导找我……”他说:“我知道了。”知道什么?他可能知道调工作的事。韦春又说:“不,这事我在结婚前应该告诉你……”丈夫又打断她的话:“我知道。”“知道什么?”韦春看了他一眼,自己的脸慢慢红了,丈夫的眼里透出一丝笑来,那是在欣赏他们小女儿憨态时常有的笑。
丈夫的爱和忍耐感动得她无话可讲。一会儿,丈夫把她紧紧地搂住了。她放心地睡去。这幸福再不是梦,再没有什么来打扰。
韦春去教书了。她穿着那件墨绿的裙式大衣,使她那高个子显得婀娜多姿。她教得很认真,风雨无阻。夜里,她和那些顺路送她的男学生一路归来,说说笑笑。多少年了,她不和青年男子多说话。人们跟她在一起都觉得扫兴。其实她在交际方面可以做到风度宜人。丈夫给开开门,很有丈夫气概地谢人家,时间早就请人家进来坐坐。
韦春很快就白胖起来。车间里老同事遇见她时都说她怎么又年轻又漂亮了。有一次他们去看了花展回来,丈夫仔细地看了看她。他在向介绍人点头的时候可没想到她会有今天这般的丰盈,满面春风。她简直可以被再介绍一回。许多比他强的男子还会喜欢她。不过,她越来越依恋他,并且喜欢打扮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