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艾晚的水仙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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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艾早买到了红丝巾

大年三十的一顿年夜饭,因为有了这个香喷喷的卤猪头,饭桌上比往年要丰盛得多。一个卤猪头,可以切卤肉冷盘,可以切片,切丝,拿芹菜或者木耳黄花菜爆炒,还可以放进火锅里做汤料,可以做夹肉馒头……总之说,有了这个猪头,我们家过年就有了底气,不至于每顿都要计划着使用票证上供应的物资,在年初五之前小心维持着一个过得去的繁荣。

吃完年夜饭,妈妈破例放了艾早的假,亲自动手洗涮那些碗筷。年夜饭的碗筷比平常要多几倍,还油腻,不好洗,妈妈怕小孩子做事不牢靠,万一失手打碎一个,一年都不顺遂。

艾早乐得做甩手掌柜,饭碗一丢就坐到电视机前看电视。艾好被爸爸叫去做帮手,往大门板上贴春联,在门楣上挂灯笼,最后还要把一张"年年有余"的剪纸贴到窗户玻璃上。"年年有余"是那时候青阳人家的普遍愿望,只可惜大多数人家连一分钱都余不下。

剩下我没事干,我就去看我的水仙花。两个水仙球总共抽出了五根花茎,其中的一根已经高过了花叶,像一支绿莹莹朝天而射的箭。花茎上一层一层地缀着花骨朵,骨朵儿也是绿色的,用蝉翼一样的外衣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只在尖尖上露一丁点的淡鹅黄。

我把盛满水的海螺盆端去给艾早看,问她:"你说水仙明天早上会不会开花?"

她转过脸来瞄一眼,很干脆地说:"不可能。"

她这句话说得太决绝,对我的打击就很大,我一下子心里灰灰的。爸爸交给我水仙球的时候说过,年初一水仙开花是最吉祥的事。我盼望我的水仙球在明天能给我露一个笑脸。

我又端着海螺盆找艾好,询问他的看法。艾好手里拿着刷浆糊的小刷子,同样地说了三个字:"要加温。"

我心里感谢艾好,他多少给了我一点希望。况且艾好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他给出的意见,我百分之一百地信服。

我跑到厨房里,给水仙球兑出一盆四十二度的水。比平常的水温高出了一点点。刚要端着海螺盆出门,我忽然间灵光又一闪:不行啊,天气这么冷,水温不是转眼间又要降到零度吗?我就折回厨房,把妈妈刚封好的煤炉上的水壶挪开,把我的海螺盆坐上去。

一会儿,妈妈去厨房倒水洗脚,发现了炉子上的海螺盆,赶快拿下来,用抹布托着,大惊小怪地端着去找我:"艾晚你昏头啦?你把盆子放到煤球炉子上,要煮水仙汤啊?"

我跟她解释:"炉子封了火的。"

"封了火也还是烫!你摸摸。"

我摸了一下海螺盆,盆底果然有一点烫手。我心里怕怕地想,幸亏妈妈发现得早,不然的话水仙球真要被煮熟了。

可是加温的事情怎么办呢?一夜之间如何催开水仙花呢?

艾早替我出主意,说可以把热水袋捂在海螺盆下面保温。我都已经拎着热水袋去厨房里灌开水了,想想还是不对:热水袋又不能自动加温,再烫的水灌进去,半夜里还是会冷下来的呀。

我决定用最笨的办法来对付这件事:大年三十不是要守岁吗?那好,我守着水仙球一夜不睡觉,每隔半小时换上一盆水,看它明天开花不开花?

全家人都反对我这么做。妈妈威胁我:"明天是大年初一啊,冻出毛病来,找医生看病都找不着。"

我回她:"我不要找医生,自己吃感冒药。"

"你这个犟孩子!要是发高烧呢?把脑子烧坏了变成傻子呢?"

我抗议:"妈妈你说过的,过年谁也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艾早早已经在旁边笑得花摇枝颤。

临睡之前,爸爸从里面房间跑出来看我,试图再一次说服我上床。我端端正正地在饭桌边坐着,任他怎么劝,两只脚钉在地上,纹丝都不动。爸爸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孩子还真是看不出,平常不吭不哈的,做件事情真是有定力!"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把我裹个严严实实,怕我一个人坐着害怕,还特意给我留了一盏小灯。

可是初一早上我眼睛一睁,整个儿糊涂了:我明明是坐在桌边打着盹儿的呀,怎么睡到暖和的被窝里了呢?被窝那头还有艾早的余热,我还听见艾早在屋子里洗脸,搪瓷脸盆里哗啦哗啦的水声。我揉着眼睛愣了好半天,猛然想起我的水仙花,赶快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冲到饭桌上去看。饭桌上已经摆上了过年才用的一套青花瓷镶金边的碗筷,我的海螺盆被挪回到窗台上。伸出手指一试,花盆里的水冰凉冰凉,花骨朵儿自然也是紧闭身体纹丝不动。

完了完了,美好的计划全泡汤了。

我跑去拽艾早的衣服:"谁呀?夜里谁把我抱到床上去了?"

艾早往脸上抹着香喷喷的雪花膏,一边刮着鼻子羞我:"哪个让你睡得死猪一样啊?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吧?"

我几乎要哭了,死活要追问出来是谁多了事。爸爸妈妈穿着新衣服,忙着在炉子上煮汤圆,故意地不朝我脸上看。还是艾好厚道,他提示我:"谁能抱得动你,就是谁。"

对呀,我都八岁了,体重最起码有艾早的一半吧?那么,家里能够把我抱起来送到床上的,只有我爸爸。

可我爸爸是家里最喜欢我的人,我不能朝他发火。我只能低着头生闷气,把眼泪憋在眼眶里。

爸爸盛了一碗汤圆端过来,逗我:"芝麻馅的哎!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啊,下面一锅是肉馅的啊。"

爸爸知道我讨厌肉馅的汤圆。

我背过身去,不动。

爸爸把汤圆放在桌上,绕到我前面,弓腰盯着我的眼睛:"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初一要是生了气,一整年都会当受气包。"

"受气包就受气包!"

"那好,姐姐欺侮你,哥哥欺侮你,爸爸妈妈都不喜欢你,你是个没有疼没人爱的小可怜!"

我的眼泪都要被他说出来了。

他趁势牵起我的手,带我去刷牙洗脸:"爸爸知道你是想让全家人高兴的,给全家人讨吉利的,可是水仙花不愿意,我们不能强迫人家对不对?你看啊,过年你高兴了,哥哥姐姐高兴了,爸爸妈妈也就高兴了,这不就是吉利吗?多吉利的开年喜啊!"

爸爸像说绕口令,说得妈妈和艾早都在旁边忍不住地笑。

我必须要找个台阶下,所以我想了想,恶狠狠地憋出一句话:"我今天要吃十个汤圆!"

艾早乐得前仰后合。

我气呼呼地瞪着她。她就不能像艾好一样厚道一点吗?这么喜欢嘲笑人!

吃过汤圆后,我们从妈妈手中拿到了压岁钱,是两张新崭崭的一块钱的纸票。艾早拿到钱之后就动了脑筋,挨着个儿盘问我和艾好,压岁钱打算干什么用?

艾好老老实实说,他前天看到新华书店里新到了一套《欧洲美术史》,他要去买回来。

艾早撇撇嘴:"你又不是学美术的。"

艾好没有答话。

艾早转头问我:"你呢?"

我已经把钱藏到了我的文具盒子里,打算开学的时候买"中华牌"铅笔和铅笔刨。

"铅笔才花几分钱。"艾早说。

"我还要买一盒蜡笔。"

"蜡笔也不到两毛。"

我望着艾早,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原来是动员我把钱借给她,让她凑足三块八毛钱买一条带金丝线的红纱巾。"你不知道那条纱巾有多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她的眼睛里充满渴望。她又说,只是临时借用我的钱,她会慢慢攒起来还给我。"或者干脆这样,我们两个人的压岁钱伙起来用,今年我用,明年全部归你。"怕我不答应,再补充一个条款:"开学那天,纱巾归你戴。"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就是妈妈说中的那样:心太软。我带着满心的不情愿,磨磨蹭蹭地从铅笔盒里抠出钱,交到她手上。她眉开眼笑,一把揣到口袋里,生怕迟一点我就会反悔。然后她笑嘻嘻地拉起我的手:"走,上街陪我买纱巾去。"

街上很热闹,红艳艳的春联沿街面贴得望不到头,红灯笼一双一双地挂在屋檐下,也有人家别出心裁地挂在门前的树枝上,还有财大气粗的,干脆当街拉一条长绳,一气挂出来七八个十来个,气势夺人。走在街上的大人小孩都是新衣新鞋,头发用桂花油梳得一丝不乱,女人的脸上搽得香喷喷的,男人的脸上刮得光溜溜的,手里提着封了红纸的油汪汪的点心包,拜年走亲戚。调皮的男孩子们揣一口袋的小炮子,走一路往地上掼一路,有时候故意掼到陌生人脚下,吓人家一大跳。对方碍着是过年,不好开口相骂,恼火得直瞪眼睛。我走到十字路口时也被人掼了一次,小炮子在我脚前"砰"地一声炸响,惊得我一下子跳起来,半天都没有回过神。艾早才不管过年不过年,一把将我拉过去护着,怒气冲冲地转头往四面看,寻找凶手。"谁干的?哪个小王八羔子?"

男孩们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艾早一发火,一个跟一个地撒腿逃开。

艾早笑骂:"跟得比兔子还快!就这点儿出息啊?"

路上遇到三虎,他正骑在邮递员大虎的那辆草绿色自行车上,东张西望地转悠,看见我们,老远地跳下车,推车过来招呼艾早:"今天我哥休假,车空着,去不去骑一把?"

艾早拒绝了诱惑:"没见我穿着新衣裳吗?摔破了我妈要骂我。"

三虎又说:"我妈问你和艾晚哪天方便?她要接你们回家吃顿饭。"

艾早还是回答:"今天有事,改天吧。"

三虎就不能再追问下去了,扶着车子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走远。

城北百货公司在初一这天照样开门营业,人们拖家带口地在里面闲逛,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大人们要买东西年前就买了,过年期间的消费主体是拿到了压岁钱的小孩子,买玩具,买学习用品,买发夹和玻璃丝,也有的买了泡泡糖,一路走,一路比赛谁吹出来的泡泡大。大人们老远就躲开他们,怕泡泡糖的粘胶沾在身上,没法洗又没法摘。

艾早一进百货公司的门,拉着我直奔围巾柜台,很阔气地拍出四块钱,要营业员给她拿那条绣着金丝线的红纱巾。原来她之前早就过来看好了。

红纱巾又薄又轻软,被营业员打了一个蝴蝶结挂在模特儿的脖子上,金丝线一闪一闪,就像一只巨大的红蝴蝶骄傲地扇动着翅膀。

艾早买下围巾,第一时间围在我的脖子上,拖我到服装部的穿衣镜前:"看看!看看你艾晚,多好看啊!"

我知道好看。红纱巾再加上金丝线,怎么可能不好看。

满商场的人都盯住我的脖子看。我羞死了,脸都要比纱巾更红了。我想把纱巾解下来还给艾早,她却用劲摁住我的手:"别解它,戴着!"

我于是就戴着漂亮的纱巾出了百货公司的门,兴奋异常地走在撒满了鞭炮纸屑的大街上。我脖子上的纱巾是红的,路上的纸屑也是红的,我不知道谁比谁红得更耀眼。我的脚步子比往常轻得多,好像没穿那双笨重的厚棉鞋,脚是光着的,身子一个劲地要往天上飘。我一路飘着一路东张西望,期盼能碰到米爽,或者罗欢庆,或者班里的随便哪个同学,听他们一声尖叫:"哇,艾晚你好漂亮!"

真遗憾,认识我的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又走到十字路口,艾早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现在该我了。"

她解下了我脖子里的纱巾,拿街边镶玻璃的读报栏当镜子,在脖子上灵巧地系出一个蝴蝶结,又耐心地把蝴蝶结上的每一道摺皱都打开,每一条边角都抹得平平整整。

她转身问我:"怎么样?"

我点头。我很骄傲我姐姐是整条街上最美丽的人。

她面孔红扑扑的,吩咐我:"你先回家吧,我一个人再逛逛。"

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甩下我,正想抗议,她已经闪身而走,小鹿一样地跳过马路,一头扎进了县文化馆的大门。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爸爸妈妈出门拜年,我陪着艾好在家里看书。艾好看他新买的《欧洲美术史》,我看一本叫做《山乡巨变》的小人书。看了一会儿之后,我嘴巴有点馋,不敢吃摆在果盘里做样子的那几块金币巧克力,打开碗橱拈了两片猪头肉。后来我在家里找到一张红蜡纸,就动手剪了一张五角形的缕空窗花,拿饭米粒儿粘在窗户玻璃上。

窗台上摆着冰冷冰冷的海螺盆,可我一点儿都不想折腾着给水仙球加温了。既然水仙在初一这天不肯开花,哪天开花随它的便吧。

结果水仙拖到初五的中午才开花。花朵开在透过窗玻璃的阳光中,浅浅的黄色,清清爽爽的几个花瓣,味道比腊梅花好闻,是一种非常淡雅的清香。

全家人都稀罕,轮番挤上前,把鼻子凑到花上使劲地闻,使劲地吸气。我在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大家,生怕这么多只鼻子把花的精气都吸走了,把花儿闻死了。

爸爸发觉了我的不乐意,马上驱赶大家说:"好了好了,少闻提气,多闻伤神。都走开吧,花草不喜欢沾人气呢。"

爸爸这一说,我反而又不好意思了,走过去把海螺盆端到五斗柜上。柜子比窗台高,放在那儿,谁都能够一眼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