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要等到下一个世纪,才能真正明白80年代对中国文学的重要意义。那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纯文学的时代——在今日文人怀旧色彩浓郁的追述中已形同黄金时代。尤其是80年代后期,民间诗歌运动风行全国,诗人辈出(不管大诗人、小诗人、真诗人、伪诗人),而且诗人的社会地位与优越感获得空前的膨胀,古老的中国仿佛在一夜之间降生了千万个精神贵族。如果跟现在的新青年们描绘当时的种种盛况,他们会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谈。更不可思议的是,兄长一辈的青春期居然是在对文学的近乎宗教的激情中度过的。于是,我们在收拾旧日的影集、手稿乃至记忆时难免感叹:这个黄金时代如此迅疾地跟我们擦肩而过了。从此,精神与物质的位置发生了掉换。文学就像一位被废黜的帝王,满脸愧色地走下了神坛。
举几个实例恐怕会比空洞的议论更有说服力。前几天见到一位久别的南京诗人,在大贬了一通90年代的拜金主义之后,他忽然若有所思地问我:“你还记得南京的诗人角吗——大家在鸡鸣寺晒太阳的情景?”我脑海中顿时点起一盏探照灯,笼罩住往日的场景。诗人角是80年代后期在南京鸡鸣寺举行的周期性的民间诗歌交流活动(或称诗会),每逢星期天下午,诗人们会倾城出动,云集在这块有塔的空地上,把各自的诗稿贴在几根临时扯起的晾衣绳上,供互相切磋——所以又被诙谐地称为“晒太阳”。不知究竟是诗人们需要阳光呢,还是他们那寂寞的手稿需要阳光?诗人角给众多隐居山林的“武林高手”提供了抛头露面、呼朋引伴的机会,这既是一次灵魂的放牧(或放风),更是个体的艺术修炼走向公开化的台阶。
那段时间我在武汉读大学。但南京是我的故乡,我在这座城市有小小的诗名。金陵职大的步三秋给我寄了一封“鸡毛信”,大意是南京已涌现出了几十个诗歌流派(或文学社团),定期举办诗人角活动,在全市人民中产生广泛影响。又说:“你暑假还乡时一定要来看看!另外,请你加入我和黄烈、马路等人的边缘诗社——因为我等都是学院派。”等我数月后在南京码头下船,据说诗人角已火得不得了,成为媒体争相报道的一大文化景观。步三秋拉着风尘仆仆的我直奔鸡鸣寺,赶赴本周末的诗会。我在百米外的公共汽车站就听见小喇叭的声音,走近一瞧,果见草坪一角有个长发披肩的汉子正用苏北口音朗诵,面前有十几位中老年听众席地而坐(也有自带小板凳的)。更多年轻的诗人们则绕塔转着(按顺时针方向),仰着脖子读贴在墙壁上或晾衣绳上的诗稿。读累了则三三两两聚作一堆,为神圣的艺术观点交谈着抑或争论着,我发现有的人已经面红耳赤,而有的人已急得快掉眼泪了。旁边有几位男女青年,摆开一张旧课桌,上面堆满各社团自费印刷的诗集和内部资料,按工本价销售。当步三秋把我介绍给其中一人时,此君颇有领导风范地紧握我的手(差点再来个同志式的拥抱):“欢迎!欢迎!”继而又颇为关心地问我湖北诗坛状况如何。当我告诉他四川诗人廖亦武、李亚伟、杨黎等已顺流而下访问武汉时,他屈指算道:“他们不超过半个月就会到南京来的。毕竟都是长江沿线嘛。”他胜券在握的神态仿佛预兆着一个大会师的时刻即将到来。他又转而将我介绍给一位大胡子——南京诗人赵刚。
在这喧嚣的场面里赵刚则充满了闲适的魏晋风度。他用不急不慢的语气跟我商讨了一下诗歌究竟写给谁看的问题。他在提这个问题前显然已经有答案了:诗歌是写给自己看的。在诗人角看看别人的诗歌,对于他顶多属于业余的娱乐。由于久不在南京,故乡的诗人们已使我有陌生感,那些张贴的手稿来自风格迥异的心灵世界——有些诗人起的笔名甚至比其作品更为魔幻与玄妙,仿佛给自己起名字最能竞赛大家的智力。
南京的文学社团中具有王者风范的是韩东、小海等人的“他们”文学社。诗人角最受欢迎的交流资料,要算那套黑白木刻封面的《他们》。我特意留心查找了一番悬挂的诗传单,没发现韩东的手迹。80年代之后,作为第三代诗潮领袖之一的韩东,又以小说再次获得公众关注。
诗人角有一种露天的沙龙气息。虽然没有穿着晚礼服给各位斟酒的贵妇人,但也不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文学女青年。更重要的是她们眼神中流露出对诗人的崇拜与好奇——无异于给在场的男性打了一针兴奋剂。在那个时代,诗人的身份确实容易获得美女的青睐。她们不仅热爱诗人,也热衷于做一位女诗人(锦上添花的事情)。那时还未盛行印制名片,初次相识的诗人们大多掏出圆珠笔与通讯录互留地址。我看见诗人们分成不同的阵营,围着最符合自己审美观的那一位文学女青年,默默地排着队等待签名——因为每个人的表情都充满希望,因而井然有序。反倒是文学女青年们有点受宠若惊:事情怎么颠倒了——自己崇拜的对象反倒崇拜起自己来了?那洋溢着隐秘的幸福感的场景使我既振奋,又担心:诗人角如此发展下去,是否会演变成婚姻介绍所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仅仅一两年之后,这个社会上女性的价值观念便发生了天壤之别的变化,一向崇拜普希金与徐志摩的美女们,纷纷追随潮流“傍大款”去了。于是,有人戏说80年代与90年代的区别:男诗人们越来越瘦,女诗人们越来越丑……大浪淘沙,浪淘尽无数英雄美人。
当时我远未察觉到已兵临城下的时代车轮。我眼中的诗人角,像伊甸园的缩影,空气中流通的全是爱呀美呀诗呀酒呀之类的混合体,仿佛发誓要把红楼梦继续做下去。汉字像算盘珠一样在诗人们手中拨弄着,一本陈年老账被清算出无穷的新意。文学复活了马雅可夫斯基的时代:朗诵出现在广场上,诗歌变成了传单,而诗人一律以预言家或雄辩家的面目传经布道、周游列国……遗憾的是他们惟一未能预言自身,预言自身的末日。似乎仅仅一夜之间,他们大梦初醒:白天鹅又变回了丑小鸭——这等于另一种意义上的天鹅之死。他们被从历史舞台的中心驱逐到边缘——或者说他们仍然坚守在原地,但世界的中心已转移了。也许他们从来就没能成为中心,那只是他们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厢情愿罢了。昔日势如破竹的诗人角——也由锐角变成了钝角。它所上演过的繁荣与风光,已构成上一个时代的神话。文学神话跟气球一样容易破灭。集市结束了,赶集的诗人们纷纷散伙——不管你是满载而归还是两手空空。
十年之后,我又回乡探亲,当年的同仁们,大多已改行了,有些索性做起了经理——依然是时代的弄潮儿。可以理解,他们毕竟都到了当父亲的年龄。而文学永远是儿子们的事业——可惜下一代青年已不甘做文学的儿子(地质构造有断代的危险)。我坐车路过鸡鸣寺,发现昔日群英聚会的诗人角,已改造成廉价拍卖旧货的跳蚤市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