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定自己是一只候鸟,爱情的候鸟——从一个男人身边飞向另一个男人身边。她刚刚二十多岁,就谈了将近一个野战排的男朋友。当一个男人的态度略有冷却,或者当自己对对方过度的甜蜜有所厌倦,她就要拍拍翅膀飞了,迁徙到更温暖、更神秘的地方。她像在超市挑选换季的衣服一样选择新的人选。好在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收藏癖,脱下了就忘掉了。她的记忆比一只衣柜容纳的空间还要小一点。她出门旅行时从不带多余的行李。一定时间内,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身上穿的这件衣服上。一定时间内,她只穿同一种款式和花样的衣裳。所以她并不是荡妇(如果非这么说,她也是一个“贞洁的荡妇”)。她不过是个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变换的女人罢了——严格地服从着感情的气温。她看男人时的眼神很厉害,像温度计一样冰凉、敏感。男人们啊,又是盼她,又是怕她。
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这是她惟一有可能放纵自己的时候。但即使是情场老手,要想中途拦截住她也不容易。有一次,她又失恋了(跟她分手的那个男人比她还要痛苦),就跟一群搞艺术的朋友喝酒,喝着喝着开始划拳打赌。她的要求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对方提出的条件是:如果她输了,就当众撩起自己的裙子。也许本来只想吓唬吓唬她的,结果她爽快地答应了。她的手气很好,赢得了一大堆赌注。可能因为在场的所有观众都盼望她输,她还是输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时刻到了。大家都借着醉意把脑袋趴到酒桌下面,观察她的动作。她很守规则地撩起了长裙(不负众望)。她把长裙撩到腰部以上,达一分钟之久。大家看到了什么?看到她裙子的里面,还穿了一条长到膝盖的短裤。她是有备而来的。没有什么事情能出乎她的预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惊慌的表情呢!
她有时也很苦恼:这家酒店,这座站台,记不清当初是跟谁来过——而且自己肯定是心花怒放的样子。或者偶尔想起谁的面影,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名字。她盲目地飞来飞去,却连一张地图都未随身携带。她简直怀疑自己一生都处于半睡眠的状态。然而只要进入新的爱情,她就复活了,仿佛更换了周身的血液。说得夸张点:在精神上甚至重新变成处女。和她相爱的结果是不幸的,过程却充满了幸运之感。你能体会到别的女人所缺乏的那种吉普赛女郎式的狂欢与热情。我在不同的时间、地点,见过她跟不同的男人走在一起,都是满脸陶醉的样子——她每次的表情都是真实的。她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在重演同一个角色——那真是春天的戏剧。我总是告诫自己:不要惊动她,不要提醒她,就让她永远享受春天吧,永远做温室里的花朵。
想想她也挺伟大的。不信神,不信鬼,某些时候还很蔑视金钱。但你不能说她没有信仰。她信仰的是一个许多人已不再信仰的东西。她只信仰爱情——这个过时的概念。她的飞来与飞去,都是服从信仰的结果。有信仰的人,也是挑剔的——这又有什么错呢?信仰使人追求完美,就像候鸟一样,永远在为追求完美的环境而疲于奔命。一个男人积累了一生的能量,也不够她挥霍一年的——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就是个以挥霍感情为生的女人。原谅她吧,那些中毒的男人,那些遭抛弃后有过跳楼、割腕、自焚的念头的男人(所幸没有谁真的付诸于行动)。她必须出走,必须迁徙到更为温暖的地方,否则她就会冻死。她那华丽的羽毛只是为了装饰,不是为了取暖。这候鸟一样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像毒药一样的女人——然而愈是有毒的植物,愈有着特殊的美丽。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结婚的迹像。她是不适宜婚姻的。即使结婚的话,也极可能以悲剧告终。我不禁替她发愁了:难道她的一生,就为了谱写一部《交际花盛衰史》吗?好在她自己并不犯愁,仍然不愿从天堂下嫁到人间。她的判断很明确:有爱情的地方,就是天堂;没有爱情(或爱情消失了的)的地方,就是地狱。如果等她老了,还能坚持这一观点,我想我会向她致敬的。不管怎么说,她堪称是女人中的女人,想了其他女人不敢想的事情——一个永远想人非非的女人,也有一种魔力。她的未来是没有谜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