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在书桌前坐下,铺开空白的稿纸,我总要为写作而祈祷,为日复一日的功课而祈祷。如同教徒就餐前在胸前画十字、为盘中的面包与盐而向上帝祈祷一样——都是一种感恩的心情。我面对的是另一个上帝,人类文明的缔造者,他的神位不在寺庙、经卷抑或任何有形及无形的建筑物里,而是洋溢在每一位写作者周围的空气中。我的视线穿透虚空、墙壁、街道乃至悠久的历史,体会着他的存在,这导致我的神态虔诚如自缚的囚徒——绳结纵然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我永远不想解开它。也请你们不要轻易地解放我。自由作为一种特殊的牺牲,用来交换饱含着神意的灵感之鸟——哦,我感受到它的翅膀扑扇我面孔的声音,风掀动书页的声音,窗户相互撞击的声音。这是祈祷者所获得的报答。
这时我才从世俗生活中醒来了。我才从理智年代中醉倒了。不要阻拦我倾斜的姿态,有一种感觉只有日出才能比拟——我的胸膛洒满阳光,我的书房洒满阳光,如同盈满唱诗班悠扬乐声的山谷。这是人类向神靠拢的决定性的一步。我的笔尖划动着黑暗的河流。写作之于我,更多的时候类似于一种责任与使命。为了得到什么就必须放弃另一些什么——这是对写作者最不公平也最无悔的交易。我庆幸经过漫长的排队与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来到上帝的窗口:请给我一张彩票,一张巴比伦彩票,抑或,给我一个叩开灵感之门的咒语。
就像水手为航行而祈祷,少女为爱情而祈祷,战士为和平而祈祷,此时此刻,我在为写作而祈祷。我的笔尖朝向天空,鸣“枪”致意。铺开空白的稿纸,我在为空白而祈祷,为尚未实现的凯旋而祈祷——我从默诵的诗篇中出发了。这种祈祷也许只需要几秒钟(就像钥匙开启暗锁的啪哒一声,给人类的听觉以触动),也许将贯穿我的一生。我的写作过程不过是祈祷的过程。我的一生,都在触摸同一个梦。但是它将大大强化人类的记忆,记忆中的失败抑或胜利,都将在文字的景观中得到展示。
用唯心论的观点,人类的一举一动都来自于上帝的想像,我们被别人的意念而驱动着,斗争、饮食、创造、消费——包括写作。但在我感觉中,写作者所共同拥有的那个上帝恰恰印证了他们内心的影像,他高坐云端、奋笔疾书。无法不相信他身上带有我们的影子。他既是写作者们的领导者,更是伴随者。或者说,他借助我们的笔来表达他那一向对凡俗之辈秘而不宣的思想。所以最初的写作者是人类中的先知,以预言家的面目出现。那支出自上帝之手的原始的笔、无形的笔,在人群中传递着。它的抵达,正是每个人祈祷的结果。在写作中,我们抵抗了生存的压力,进而认识到自身的强大之处——用一支笔顶起一座帐篷、一幅天空。而在祈祷中,我们发现了一种超越成败、生死、荣辱的欢乐——它的极限恰恰是在开始,而不是在其后枯燥、冗长的倾述之中。那么,就让我们在开始中开始吧,为祈祷而祈祷吧——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词汇表达同样的内容与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