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一)
我之见
人性是永恒的文学之魂
——读《蒹葭集》随感
张同吾
正逢新春元日,顾骧先生有新著散文随笔选《蒹葭集》见赠,展卷凝神,我便随他进入了幽长的历史巷道和辽阔的哲学天空,也进入一片优美的艺术园林。《蒹葭集》内容十分丰富,有记人,有忆往,有品艺,有衡文,有序跋,有随感,它的不同凡响之处,是区别于某些散文随笔中那种表象的叙事,那种浮泛的抒情,那种浅显的议论。顾骧写人便切入人的灵魂,忆往便融入深厚的历史感,品艺便道出艺术真髓,衡文便触及文学本质,序跋便升华人文精神,随感便指陈人间真伪。读这样的散文随笔,让人悠然怡然,犹如“细雨轻风二月时,不缘红豆始相思”,也让人感奋兴奋,真是“慰我素心香袭袖,撩人蓝尾酒盈卮”。
顾骧是丰厚的,他是我国60年历史风云和文化流变的亲历者,他又是我国30年时代变革和文学发展的参与者。亲历者多矣,参与者众矣,倘若没有哲人的思辨精神,倘若没有学人的文化视野,倘若没有智者的聪颖灵慧,倘若没有仁者的人格魅力,只能让心灵和面容都随时光老去,而不会有新鲜的历史感悟和审美发现。顾骧,集哲人与学人于一身,集智者与仁者于一身,才能在他丰富的经历和见闻中,辨识历史功罪、窥见人间真伪,富有人类意识,张扬人性光彩。他有幸与周扬、陈荒煤、冯牧、朱厚泽、朱寨、赵朴初、沙千里、鲁彦周、周克玉、于是之、张海迪、王若水、吕恩谊、庞学勤等,都有较密切的交往,他们或文化巨匠,或艺术才俊,或社会名流,其功业和成就早已闻名遐迩,哪怕是轶事轶闻,也早已在社会上不胫而走,该怎样既不表象又不流俗、简约而准确地描述他们?任何重复都显得平庸,任何奇崛都显得卖弄,任何矫饰都显得虚伪。何况人们对其中某些风云人物的看法又有异议,讹传乎?偏见乎?恩怨乎?愚钝乎?谁能一纸而正视听?何况这些人物又是同一段急剧变革的历史岁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只有懂得人创造历史,历史又制约人的因果关系,只有懂得有什么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历史,而有什么样的历史就会产生什么样的人这种内在关系,方能看到人与人的共性,方能识别人与人的差异。
《蒹葭集》中所描述的人物尽管人生道路不同性格也相迥异,却有共同特点,他们都是真实的人而并非虚伪的人。所谓“真实的人”是指具有人性本真的人,所谓“虚伪的人”,也并非都是个人品质使然。顾骧说:当人为地“树起新的权威与偶像,‘万岁’声起,‘红太阳’喷薄而出,作为‘五四’启蒙思想载体的知识分子,受到贬抑,知识遭到鄙弃”(《“克礼复己”的周扬》),“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左’的思想、观念、习惯和做法,已经深深地烙在历史和社会生活深处,伤害了一个民族的心灵”,就必然会在不同程度上扭曲人的灵魂(《寿筵难再》)。其实,人类文明史的进程,就是呼唤人性复归和人的自觉的过程。顾骧说:“马克思主义继承了人类全部优秀的文化遗产,理所当然地吸纳了近代欧洲先进的人文主义思潮。从《1848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形态》至《共产党宣言》等著作,贯穿着人文主义思想,把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作为他们理论的出发点,将人的解放、人的自由发展作为他们理论的最高命题。”其实,这也应该是世界上一切先进文学,包括社会主义文学的最高命题。历史是以它的进步来补偿它的灾难,“到了八十年代,二十世纪的又一次伟大的思想启蒙运动狂飙突进,随着人的觉醒,神道主义被唾弃,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要求,人性论,人道主义热,也就势所必然”(《〈晚年周扬〉结语》)。正是从这个核心理念出发,顾骧认为“晚年周扬,是他人生交响乐的一个华彩乐章”,因为“他终于‘克礼复己’,挣脱了镣铐,打破了牢笼”,“走向民间,人性回归,恢复了自己”。不必讳言因为历史的扭曲周扬也曾被扭曲,他也犯错误,但他的可贵之处是在晚年“昂然高举人道主义大旗”,推动着我国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克礼复己”的周扬》)。同样从人性复归和人的自觉这个核心理念出发,顾骧看到荒煤的毫无官气洒脱自然,“宽厚坦诚,平易可亲”,“他不疲倦地精力旺盛地为新时期文学破坚冰、开航道”。他也看到了冯牧“没有任何拘束、任何顾忌和朋友一样交换意见,商量问题、推心置腹,赤诚相见”,也许他还有软弱的一面,但“当‘左’的风浪袭来时,他顶风拒浪,直言抗争,坚持擎着思想解放这杆大旗,理所当然为文友们所拥戴”(《一夕秋风,满城秋雨》)。
《蒹葭集》的思想内核和精神命脉,都是张扬人道主义,讴歌人性魅力,顾骧以此作为衡文品艺的重要尺度。他认为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成功之处,在于“真诚地反思历史,真实地直面人生”,也在于他能够“探求直射人物内心世界的独特表现力,追求叙述的主观性和心理性”,而《古塔上的风铃》是鲁彦周晚年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它的成功也在于“以艺术的笔触,透过政治风云变幻,精心塑造几个典型人物,写出他们的历史命运,发掘他们身上潜藏的复杂的人性。它的艺术力量在于提供读者对人物命运与人生价值的思考,对人性、人情的探索”。顾骧认为,革命前辈曾志,正因为有玉洁冰清的人格,她的那本《一个革命的幸存者》才写得那么真实而素朴。同样,由于周克玉的人格魅力和深挚的人情,他的诗才能感人肺腑。周克玉身经百战,却有一颗绵软的心,重访旧战场,他写下了“春泥最恋英雄血,清风年年播芬芳”。顾骧在《蒹葭集》中以大量事例,阐释了一个核心命题:人性是永恒的文学之魂,没有人性美,焉能营造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呢?随着时代发展,将会赋予人性更新鲜更丰富的内涵,开掘不尽,表现不尽,我们的文学作品将会永葆生命的活力和青春的魅力。
我为之惊喜,在《蒹葭集》中有几处关于诗歌和诗人的议论,顾骧先生并非专治于诗,但作为理论大家却深谙诗之真谛。多年来社会上对诗有多种误解,仿佛合辙押韵就是诗,仿佛直白抒情就是诗,仿佛演绎概念就是诗,于是“诗人辈出”,于是平泛之作铺天盖地。有些诗尚且简约凝练,语言也畅达流贯,却是视野狭窄,构思雷同,意象轻浅,境界卑微,缺乏新鲜的审美发现,缺乏诗的意蕴和情韵。顾骧在《蒹葭集·跋》中阐发了他对《诗经·秦风·蒹葭》的钟爱之情,他说:“从儿时在家乡塾中诵读《诗经》起,直到生命的晚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直是我心灵诗意栖息的艺苑。”过去我们“尊崇《诗经》是现实主义文学滥觞,《离骚》是浪漫主义文学源头。削足适履,方纳圆凿,框套无限丰富的文学现象”,其实《蒹葭》的魅力正在于有“千古难解之谜”,“它的多元审美,迷离意蕴,难以捕捉的思绪,亦真亦幻,亦诗亦梦的旋律中,引你遐思无尽,回味绵长”。我们看到大量平庸之作共同的弊病是题旨的单一性,意向的确指性,从而戕害了诗的情韵。鲁迅曾说过,“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已经冰结的思想家,即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凡是过于务实的人都不会成为诗人,因为他们不会“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大苦恼的精神相通”(《集外集拾遗》)。更为可贵的是,顾骧对我国新时期以来新诗发展走向,也有准确的宏观把握,看法都是宽容的、公允的、积极的、确切的,迄今对于诗人、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都有启示意义。
顾骧先生,这位江淮秀士,不仅以学识渊博名世,且又以风度儒雅著称。他的散文辞彩缤纷,飘逸而又深邃,让古典美与现代美相交融;他的理论文章大气磅礴,丰盈而厚重。《蒹葭集》时有情韵悠悠,时有思绪激荡,时有理论浓缩,时有认知升腾,给人以多种艺术熏染和多种思想启迪。
原载2009年3月12日
文贵好而不贵多
李建军
中国儒家的士人学而不厌,皓首穷经,向来把知识看得和德行一样紧要,普遍把学问渊博当作君子的标志,将腹笥诗书当作真正的富有。《礼记·儒行》里说:“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孔子家语·儒行》则教导人们:“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而仁义以为土地,不求多积而多文以为富。”此处的“多文”与文章写作,不能说毫无关系,但主要是指知识的积累和学问的精进。由于儒家先哲的谆谆教诲所产生的效力,长久以来,“多文为富”已经凝定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修身养性的基本理念。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文”与“知识”和“修养”脱了钩,却将其所指暗自转换为“多写文章”。如此一来,著作等身就被当作一种令人钦佩的成就,卷帙浩繁则是令人赞叹的伟绩,而为了创造这样的成就和伟绩,一挥而就地快写,洋洋洒洒地多写,连篇累牍地多出,就成了普遍的写作方式和写作风气。
到了现代,“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观念,因为“唯美主义”和“纯文学”的稀释,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宏大”了,但“多文为富”的意识依然根深蒂固。“作为文章,其书满家”是韩愈引以为傲的事情,似乎也是现在许多作家追求的目标。某些当代写手盘点自己的成绩,不是说自己今年又出了几部书,就是说自己又写了多少万字。而便于录入、复制、剪贴的电子计算机,则为现代作家提供了便捷,将他们的写作速度提高了好多倍。几十天写一部长篇小说,一年内出几部作品,决不是偶或一见的个别现象。创作总量在五百万字的作家比比皆是,总字数超过一千万的,也大有人在。
然而,一大袋土豆比不上一小粒钻石,同样,一万部《肉蒲团》比不上半部《红楼梦》。判断一篇作品是不是好作品,从根本上讲,要看它是否充满令人陶醉的诗意,是否达到了较高的伦理境界,是否能对人们的内心生活发生积极的影响。一个作家的文学地位,最终决定于其作品的质量而不是数量。唐代的张若虚留存下来的诗作极少,但他仅凭一首《春江花月夜》,就“孤篇盖全唐”,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第一流的诗人;茹志鹃的作品并不算多,但一篇不足六千字的《百合花》,清英雅秀,别具韵致,是任何文学史写作者都不应该忽略的作品;阿城写小说的态度,更是自抑和克制,从数量上看,他可能是当代写得最少的优秀小说家。但是,从质量上看,他的《棋王》等作品却达到了极高的水平,无论语言的精致,还是叙事的练达,比得上他的,还真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