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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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晏明,1920年出生于湖北孝感市云梦县吴铺镇郭家墩。字灿之,又名郭灿,曾用笔名林露、白野。1939年开始诗歌创作。1941年在重庆主编《诗丛》杂志。1943年在湖北恩施担任《武汉日报》文艺副刊版主编,并主编《诗丛》。1944年在重庆与沙鸥又复刊《诗丛》。他是一位著名的爱国诗人,青年时代就投身于抗日战争。1942年7月,在鄂中抗日前线创作的《假如我战死……》,影响很大:“假如,我战死,我战死,/为了我的碧绿的府河,/和淡蓝的梦泽湖,/姑娘,你莫悲伤,莫悲伤!/假如,我战死,我战死,/母亲啊!我为故乡的山山水水……”建国后,他先在《新民报》《北京日报》担任副刊编辑,后到北京出版社、《十月》杂志任编审。他还兼任多种社会职务:北京作协诗歌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中国音乐学院创研室特约研究员等。他还是我国著名的编辑家,刘绍棠、李学鳌、从维熙等作家、诗人成名时都得到过他的热心扶助。

《晏明山水诗选》是晏明五十五年辛勤耕耘的代表结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他在诗歌艺术上的风格和造诣。他写的山水诗清新、绚丽、言简意赅,以熔古典诗词与现代诗于一炉的创作手法,追求诗的形象美、意境美和音乐美,把热爱祖国的一腔激情蕴含在字里行间。在他晚年身体欠佳,怀着对诗的“人老矣,童心在”的追求探索精神,走访了青海高原、桂林、黄山等风景区。

正如诗人刘征于1988年写给他的信中所言:“澄练绮霞胜昔时,风船月屐信神驰。老来益纵生花笔,如画江山如画诗。”晏明老师的山水诗“是以灵魂映射万象,代山川立言”(公木)。他获得台湾金鼎奖的黄山组诗《黄山,奇美的山》(五首),咀嚼人生况味,重哲理感悟,是诗与词完美结合的典范;《九寨沟月夜》《鼓浪屿的早晨》及吐鲁番的《喷喷香的早晨》、敦煌的《莫高窟的创伤》等都柔美绮丽地抒发着诗人的一腔激情。从他诗的特征,我发现有三个层次,亦即三种形式:形、音、意。它充分显示了中国传统美学中诗、乐、画相结合的艺术特质。

晏明说,从童年时就向往高原,被高原所迷惘、诱惑,年轻时代就被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深吸引。他在六十四岁时应邀去青海体验生活,写了《青海湖夜》《青海湖恋情》等优秀诗篇。其中写沱沱河的诗,最使我神往:“假如恋情,如沱沱河,/奔涌着滔滔的血流。/就让我在创口的沿岸,/痛苦地为血流的中止等候。/就让我沉入狂涛的河底,/捧给你沱沱河情爱的激流。/恋情,是欢乐,还是痛苦?/是不是不流血的创口?/云稠,星稠,岁月稠,/沱沱河荡着情爱的飞舟。”由此,诗的意境衍化出的韵味,成为一种人生与情爱的诘问,令人回味和嗟叹!

晏明给公木赠书中写道:“我于1987年(六十七岁),冒险登上海拔6000余米的长江源头,用生命换来这本诗集……”他患有高血压,在长江源头的日子里日日头晕头痛、心慌气短,夜晚难以入眠,随时可能危及生命。但是置身源头,积蓄一生的高原情结,令他将生命置之度外,激情喷涌:“在浩瀚、巍峨的群山、雪峰、冰川、江源面前,我浮想联翩,一切最神圣、最崇高、最纯净、最虔诚、最瑰丽、最富庶、最辉煌、最壮烈、最苦痛、最苍凉、最贫困……的形象,一起涌现在我面前,这就是母亲的高原与雪峰,我们伟大的祖国,母亲啊,我呼唤你,深沉地爱你!我愿为你献出一切!”(诗集《东娥错那梦幻》自序)此时,高原、江源、祖国、母亲,在诗的圣殿中融合为一。以后三年,晏明对长江源头顶礼膜拜之情喷薄难抑,书写下一百多首长江源头诗,集结成《东娥错那梦幻》,成为诗人生命中的一座纪念碑。

山水诗并非仅仅是山水表象的描摹,也不是唯美者的喃喃絮语。晏明主张山水诗是生命的体悟,血脉的律动,人世万象本质的刻写。《东娥错那梦幻》就是诗人用生命写下的山水诗宣言。

晏明老师一生曾创作《三月的夜》《收割的日子》《北京抒情诗》《春天的竖琴》《故乡的栀子花》《花的抒情诗》《一束野蔷薇》《东娥错那梦幻》《高原的诱惑》《晏明山水诗选》《晏明短诗选》(中英文对照)、《青春诗路》等二十多部诗集及诗论专著。他的作品闻名中外,被译成俄、朝、英、日、法、德、意、瑞典等十多国文字,其中有两部获新中国成立三十周年文化部创作奖,组诗《黄山,奇美的山》获台湾两项金鼎奖。

晏明不仅在诗歌创作中颇有建树,他还是一名享誉文学、出版界德高望重的编辑家。他培养的文学青年、编辑出版的书籍难以计数,那种不计功名、甘为人梯的高尚情操为业界广为传诵。他所编辑的《老作家文集》囊括了当时在世的一大批文学大家的经典之作,其中有郭沫若、夏衍、曹禺、巴人、臧克家、刘白羽、周立波、艾芜、郭小川、徐迟、田间等等。这批书籍不仅成为当时学界的一道靓丽风景线,也是文学长河中弥足珍贵的典籍。

晏明老师离开我们两年多了,一直在我们的思念中。

原载2009年5月23日

兰气息玉精神

——悼李子云

顾骧

“到死未消兰气息,他生宜护玉精神”。黄仲则这两句诗,是李子云在评论宗璞大姐作品时引用的。黄仲则《两当轩集》中的这两句诗冰心很喜爱,在《寄小读者》中引用过,我的印象好像还不止一次。如今,作为馨香一瓣,持赠敬奠于子云灵前。

6月10日清晨,急促的电话铃声,传来了金坚范同志的哀告:子云昨晚去世。顿时,一片茫然,悲难自已。怎么会呢?一点预兆、一点预感都没有。一个多月前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两周前我们还通了长长的电话。这些年虽然她心脏不太健康,不时住院。但是她很乐观,见面仍然议论风生。我又一次感到人生的无常。

就在4月底,上海的淮海中路衡山路口,一家西式餐馆,我与她还有徐俊西晤叙。暮春中午,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已浓阴蔽日,这里仍是上海市区比较安静的地段。似乎还可以找到当年法租界霞飞路的影子。她的家就在这附近一幢祖传的故宅里。这里存留着较多的老上海气息。

席间,她交我一包材料。她告诉我,上海市档案局向她征集有关夏公的资料;她翻箱倒柜,结果连带找出一批近三十年前我给她的信件。那时,我在北京,她在上海与茹志鹃一起担任《上海文学》杂志副主编(巴老还挂主编之名)。我们通信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前后有五六年。这批信件有二十多封,虽然我在不少信末叮嘱“请阅后付丙”,但她还是固执地保留了。我感谢她珍藏这一片友情。这批信函,携归旅邸,夤夜展读,往事历历,恍若隔世。返京后我在电话中与她商量:这批信函都是交流那个历史转折时期思想文化领域信息,文坛动态,评文论事,交换识见。我拟交报刊发表,公诸同好。雪泥鸿爪,或可窥时代风云一片。对于有心的文化史家、思想史家、文学史家,或许能作一得之贡。她欣然同意。我们还核对了若干事实。这几天,我正在誊抄、校订这批信函,与她重温往昔的交谈,怎么她就倏然而去了呢?从此,人天睽隔,音断语绝,永无再见之期。蝴蝶梦中,杜鹃枝上,家万里,月三更,子云魂归何处!

与人相处、相交有一个底线。首先得看他在大时代中的作为及立身行事,是对我们国家、人民、社会作出积极的奉献还是相反。我敬重子云的人品与文品。她是新时期那场思想启蒙运动中文学界一员骁将。那些年,《上海文学》作为地方一本文学期刊,十分注重发表理论文章。它的独特见地为人所共知。它在1979年以“本刊评论员”名义发表的、批判“文艺是阶级斗争工具”的文章,具有振聋发聩的震撼力,影响整个文艺界。这篇文章已经载入新时期思想发展史册。这篇文章是在当时上海作协党组书记钟望阳同志支持下写的,望阳同志是大好人,人们都在怀念他。也是在茹志鹃配合下,小周(周介人)协助下,主要由子云执笔写成。“文革”结束,人们批判了“文艺黑线专政论”“文艺黑线论”“三突出论”,下一步怎么办?“拨乱反正”,难道“反正”只是反到“十七年”的轨道上去吗?“十七年”那条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都有体验。那条路越走越窄,势难再走下去了。反思文坛,最主要的问题是文艺与政治关系问题,即文艺与阶级斗争关系问题。横亘在文艺界头顶上有三条绳索,即“文艺为政治服务”论,“文艺从属政治”论和“文艺是阶级斗争工具”论。这三论不破,文艺很难前进一步。子云以她理论上犀利的识见,首先揭橥了批判“文艺是阶级斗争工具”的旗帜,在全国具有很大影响。这在当时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

当然,子云的主要成就还是因为她作为女性评论家,以她清新明丽、行云流水的文字,对女性作家、女性文学敏锐细腻的审美感受,所写的一篇篇女性作家评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文坛上,为人们喜爱,为文学界瞩目。她确实是一位才女,这并非是恭维之词。她是新时期女性文学评论家群的代表。这种历史地位无可争议,为女性评论家所公认。她是中国文学史上女性主义批评的开拓者之一。从上古到近代中国文学,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女性文学只是作为附庸与点缀而存在。专门从事女性文学批评的女评论家更是阙如。直到“五四”,具有现代意义的女性文学方始诞生,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了第一个女性作家群落,群星灿烂,蔚为大观。可是女评论家群呢?抱歉了。关心女性作家的还是几位男性作家。茅公写出《冰心论》《庐隐论》,鲁迅对萧红《生死场》予以鼓励。冯雪峰评丁玲,傅雷评张爱玲都是有影响的文章。是上世纪第二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春风,催发了新时期女性文学的芳菲桃李。女性作家老少咸集、联袂而至,而且破天荒地出现了女性评论家群落。三十年来,女性文学批评与研究、性别文学批评与研究成绩斐然。老中青几代的女评论家、研究家,卓然有成的,掰手指头数数恐已超过半百。在理论上、学术上超过子云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子云是这个女性文学批评群落形成的“带头羊”,她在实践中形成的独特的风格与个性是罕有可比肩的。她评茹志鹃、王安忆母女,自从茅公用“清新、俊逸”四字评价《百合花》,这似乎已成了茹志鹃创作风格不刊之论。子云自出机杼,发现茹志鹃“在从容外貌下透露出一种内在的不挠的执著与顽强”,拈出了她创作个性的“英气”。在王安忆还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雏张开新奇的眼看这个世界时,子云就肯定了她丰富与细腻独特的感受生活的能力。如今已蔚然大家的张抗抗,在她刚崭露头角,在“文革”结束后的文坛上,第一声喊出“爱的权利”而受到不公平指摘与批评的时候,子云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仗义执言,态度鲜明地加以呵护。张洁不到两千字的散文《拾麦穗》,写一个七八岁的丑陋女孩大雁,要嫁给一位卖灶糖的白胡子老头。这个独特的人物关系构思,使许多读者感到“怪”!它的深度,它背后内涵的意蕴,是表达在贫困的、寂寞的社会里一种要求被人疼爱、要求温暖的渴望。它被子云掘发出来了。没有一副懂音乐的耳朵,怎么能欣赏美妙的乐曲呢?对男性作家,她对王蒙与他的作品知之甚深。她与王蒙共同运用一种通讯与对话方式的评论样式,使得她的评论文章充满亲切感。周扬在一次会议上给予称赞和表扬,惹得文学界一些朋友不满,原因是他们对话所谈的一个中篇小说,文学界有不同评价,人们以为周扬是支持这篇作品的。那时气氛还好,作家并不惧怕与意识形态领域高官意见相左而被扣上“反周扬”帽子被打成右派;而周扬觉得他的表扬是对这种有别于以往那种冷漠的八股式、评论家站在作家之上判决式文学批评的“对话”评论的肯定,对于他们所谈的小说,他并未去读。但是,他也只是对人们的误解报以苦笑而已,不以为忤。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台海两岸关系解冻,大陆作家与海外华人作家交往加深,台港及海外华人文学的研究一下子成了充满诱惑的园地。但是子云对台港及海外华人文学研究、评论独树一帜,一枝独秀。她以独特的、敏锐的眼力和识见,对几位著名的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探幽烛隐,品鉴入微,作出令人信服的审美评价。得到他(她)们的认可与赞赏。他(她)们将她视为知音。我在1982年9月3日给她的信中说:“京地一些熟识的朋友谈起你,都希望你多写点评论文章。大家抱有很大期望。有人说,喜欢读你的评论文章,每篇必看。甚至认为你评白先勇的文章,可堪为文学评论范文。人们希望你能成为中国的德·斯泰尔夫人。”

近些年来,子云淡出文坛,但并未淡出社会、生活。我们讨论的是社会的公平与精神的自由。关注的不仅是“民生”,还有“民权”,思考的是现代化道路的艰难与历史的曲折、迷误。只是思考与关注文学未免太窄小了。我们现在已无职业的羁绊。

自沪回京后,我曾给子云一诗:“京申两地路几千,天涯相忆不计年。待到江南秋色好,把盏对月问青天。”

然而,她走了。秋尽江南草未凋时,若再去浦江,叩问苍天,苍天何以作答!

原载2009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