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长发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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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乔厂长上任记(2)

机电局党委扩大会散后,乔光朴向电器公司副经理做了交接,回到家已是晚上了。屋里有一股呛鼻的潮味,他把门窗全部打开。想沏杯茶,暖瓶是空的,就吞了几口冷开水。坐在书桌前,从一摞书的最底下拿出一本《金属学》,在书页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在莫斯科的红场上照的,背景是列宁墓。前面并肩站着两个人,乔光朴穿浅色西装,健美潇洒,显得很年轻,脸上的神色却有些不安。他旁边那个妩媚秀丽的姑娘则神情快乐,正侧脸用迷人的目光望着乔光朴,甜甜地笑着。仿佛她胸中的幸福盛不下,从嘴边漫了出来。乔光朴凝视着照片,突然闭住眼,低下头,两手用力掐住太阳穴。照片从他手指间滑落到桌面上……1957年,乔光朴在苏联学习的最后一年,到列宁格勒电力工厂担任助理厂长。女留学生童贞正在这个厂搞毕业设计,她很快被乔光朴吸引住了。乔光朴英风锐气,智深勇沉,精通业务,抓起生产来仿佛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心眼,浑身是胆。他的性格本身就和恐惧、怀疑、阿谀奉承、互相戒备这些东西时常发生冲突,童贞最讨厌的也正是这些玩意,她简直迷上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异国他乡同胞相遇分外亲热,乔光朴像对待小妹妹,甚至是像对待小孩一样关心她,保护她。她需要的却是他的另一种关怀,她嫉妒他渴念妻子时的那种神情。

乔光朴先回国,1958年底童贞才毕业归来。重型电机厂刚建成正需要工程技术人员,她又来到乔光朴的身边。一直在她家长大的外甥郗望北,是电机厂的学徒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小老姨对厂长的特殊感情。这个小伙子性格倔强,有蔫主意,恨上了厂长,认为厂长骗了他老姨。他虽比老姨还小好几岁,却俨然以老姨的保护人的身份处处留心,尽量阻挡童贞和乔光朴单独会面。当时有不少人追求童贞,她一概拒之门外,矢志不嫁。这使郗望北更憎恨乔光朴,他认定乔光朴搞女人也像搞生产一样有办法,害了自己老姨的一生。

七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郗望北成为一派造反组织的头头,专打乔光朴。他给乔光朴的“走资派”帽子上面又扣上“老流氓”、“道德败坏分子”的帽子,但不细究,不深批,免得伤害自己的老姨。可是他的队员们对这种花花绿绿的事很感兴趣,捕风捉影,编出很多情节,反倒深深地伤害了童贞。在童贞眼里,乔光朴是搞现代化大生产难得的人才,过去一直威信很高,现在却名誉扫地。犯路线错误的人群众批而不恨,犯品质错误的人群众最厌恶。可在那种时候又怎能把真相向群众说清呢?童贞觉得这都是由于自己的缘故,使乔光朴比别的走资派吃:更多的苦头,她给乔光朴写了一封信,想一死了事。细心的郗望北早就留了这个心眼,没让童贞死成。这使乔光朴觉得一下子同时欠下了两个女人的债。

乔光朴的妻子在大学当宣传部长,虽然听到了关于他和童贞的议论,怛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丈夫,直到1968年初不清不白地死在“牛棚”里,她从未怀疑过乔光朴的忠诚。乔光朴为此悔恨不已,曾对着妻子的遗像坦白承认,他在童贞大胆的表白面前确实动摇过,心里有时也真的很喜欢她。他表示从此不再搭理童贞。当最小的一个孩子考上大学离开他以后,他一个人守着几间空房子,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似乎是有意折磨自己,向死去的妻子表明他对她和儿女感情的纯洁无瑕和忠贞不渝……可是,下午在公司里交接完工作,乔光朴神差鬼使给童贞打了个电话,约她今晚到家里来。过后他很为自己的行动吃惊,责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自己不再回厂,事情也许永远就这样过去了。现在叫他俩该怎样相处?十年前厂子里的人给他俩的头上泼了那么多脏水啊!他这才突然发现,他认为早被他从心里挖走了的童贞,却原来还在心里占着一个位置。他没有在痛苦的思索里理出头绪,他不想再触摸这些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的琴弦了。得振作一下,明天冋厂还有许多问题要考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到头上,他抬起头,心里猛地一缩一童贞正依着他的膀子站着,泪眼模糊地望着那张照片。滴落到他头上的,无疑就是她的眼泪。他站起身抓住她的手:“童贞,童贞……”童贞身子一颤,从乔光朴发烫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擦干眼泪,极力控制住自己。童贞的变化使乔光朴惊呆了。她才四十多岁,头上已有了白发;过去,她的一双亮眼燃烧着大胆而热情的光芒,敢于火辣辣地长久地盯着他,现在她的眼神是温润的、绵软的,里面透出来的愁苦多于快乐。乔光朴的心里隐隐发痛。这个在业务上很有才气的女工程师,她本来可以成为国家很缺少的机电设备专家,现在从她身上再也看不见那个充满理想、朝气蓬勃的小姑娘的影?了。使她衰老这么快的原因,难道只是岁月吗?

两人都有点不大自然,乔光朴很想说一句既得体又亲切的话来打破僵局:“童贞,你为什么不结婚?”这根本不是他想要说的意思,连声音也不像他自己的。

童贞不满地反问:“你说呢?”乔光朴懊丧地一挥手,他从来不说这样没味道的话。突然把头一摆,走近童贞:“我干嘛要装假?童贞,我们结婚吧,明天,或者后天,怎么样?”童贞等这句话等了快20年了,可今天听到了这句话,却又感到慌乱和突然。她轻轻地说:“你事先一点信也不透,为什么这么急?”乔光朴一经捅破了这层纸,就又恢复了他那热烈而坚定的性格:“我们头发都白了,你还说急?我们又不需要什么准备,请几个朋友一吃一喝一宣布就行了。”童贞脸上泛起一阵幸福的光亮,显得年轻了,喃喃地说:“我的心你是知道的,随你决定吧。”乔光朴又抓起童贞的手,髙兴地说,“就这样定,明天我先回厂上任,通知亲友,后天结婚。”童贞一惊:“回厂?”“对,今天上午局党委会决议,石敢和我一块回去,还是老搭档。”“不,不!”童贞说不清是反对还是害怕。她早盼着乔光朴答应和她结婚,然后调到一个群众不知道他俩情况的新单位去,和所爱的人安度晚年。乔光朴突然提到要回厂,电机厂的人听到他俩结婚的消息会怎样议论?童贞一想到能强奸人的灵魂、把刀尖捅到人心里将人致死的群众舆论,简直浑身打颤。况且郗望北现在是电机厂副厂长,他和乔光朴这一对冤家怎么在一块共事?她忧心忡忡地问:“你在公司不是挺好吗,为什么偏要回厂?”乔光朴兴致勃勃地说:“搞好电器公司我并不要怎么费劲,也许正因为我的劲使不出来我才感到不过瘾。我对在公司里领导大集体、小集体企业,组织中小型厂的生产兴趣不大,我不喜欢搞针头线脑。”“怎么,你还是带着大干一番的计划,回厂收拾烂摊子吗?”“不错,我对电机厂是有感情的。像电机厂这样的企业,如果老是一副烂摊子,国家的现代化将成为画饼。我们搞的这一行是现代化的发动机,而大型骨干企业又是国家的台柱子。搞好了有功,不比打江山的功小;搞不好有罪,也不比叛党卖国的罪小。过去打仗也好,现在搞工业也好,我都不喜欢站在旁边打边鼓,而喜欢当主角,不管我将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趁现在精力还达得到,赶紧抓挠几年,我想叫自己的一辈子有始有终,虎头豹尾更好,至少要虎头虎尾。我们这一拨的人,虎头蛇尾的太多了。”是惊?是喜?是不安?童贞感慨万端。以前她爱上乔光朴,正是爱他对事业的热爱,以及在工作上表现出来的才能和男子汉特有的雄伟顽强的性格。现在的乔光朴还是以前她爱的那个人,但她却希望他离开他眷恋的事业。难道她爱不上战场的英雄,离开骏马的骑手?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见过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雄心勃勃。”“雄心是不取决于年岁的,正像青春不一定就属于黑发的人,也不见得会随着白发而消失。”乔光朴从童贞的眼睛里看出她衰老的不光是外表,还有她那颗正在壮年的心苗,她也害上了正在流行的政治衰老症。看来精神上的胆怯给人造成的不幸,比估计到的还要多。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儿乎用小伙子般的热情抱住童贞的双肩,热情地说:“喂,工程师同志,你以前在我耳边说个没完的那些计划,什么先搞六十万千瓦的,再搞一百万的、一百五十万的,制造国家第一台百万千瓦原子能发电站的设备,我们一定要揽过来,你都忘了?”童贞心房里那颗工程师的心热起来。

乔光朴继续说:“我们必须摸准世界上最先进国家机电工业发展的脉搏。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我们是面对世界工业的整个棋盘来走我们电机厂这颗棋子的,那时各种资料全能看得到,心里有底,知道怎样才能挤进世界先进行列。现在我心里没有数,你要帮助我。结婚后每天晚上教我一个小时的外语,怎么样?”她勇敢地、深情地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在他身边她觉得可靠,安全,连自己似乎也变得坚强而充满了信心。她笑着说:“真奇怪,那么多磨难,还没有把你的锐气磨掉。”他哈哈一笑:“本性难移。对于精神萎缩症或者叫政治衰老症也和生其他的病一个道理,体壮人欺病,体弱病欺人。这几年在公司里我可养胖了,精力贮存得太多了。”他狡黠地望望童贞,正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不放过能够给这个娇小的女人打气的机会。他说,“至于说到磨难,这是我们的福气,我们恰好生活在两个时代交替的时候。历史有它的阶段,人活一辈子也有它的阶段,在人生一些重大关头,要敢于充分大胆地正视自己的心愿。俗话说,石头是刀的朋友,障碍是意志的朋友。”他要她陪他一块到厂里去转转,童贞不大愿意。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以前骂过我什么话?噢,对,你说我在感情上是粗线条的。现在就让我这个粗线条的人来谈谈爱情。爱情,是一种勇敢而强烈的感情。你以前既是那么大胆地追求过它,当它来了的时候就用不着怕它,更用不着隐瞒它以欺骗自己、苦恼自己。我真怕你像在政治上一样也来个爱情衰老病。趁着我还没有上任,我们还有时间谈谈情说说爱。”她脸红了:“胡说,爱情的绿苗在一个女人的心里是永远不会衰老的。”做姑娘时的勇气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热烈地吻了他一下。

在去厂的路上,她却说服他先不能结婚。她借口说这件事对于她是终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且她为这一天比别的女人付出了更多的代价,她要好好准备一下。乔光朴同意了。当然,童贞推延婚期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这些。两个人走进电机厂,先拐进了离厂门口最近的八车间。乔光朴只想在上任前冷眼看看工厂的情况。走进了熟悉的车间,他浑身的每一个筋骨眼仿佛都往外涨劲,甚至有一股想亲手摸摸摇把的冲动。他首先想起了“十二把尖刀”。十年前他当厂长时,每一道工序都培养出一两个尖子,全厂共有十二个人,一开表彰先进的大会,这“十二把尖刀”都坐在头一排的金交椅上。童贞告诉他说:“你的尖刀们都离开了生产第一线,什么轻省干什么去了。有的看仓库、守大门,有的当检验员,还有一个当了车间头头。有四把刀在批判大会上不是当面控诉你用物质刺激腐蚀他们,你真的一点不记仇?”乔光朴一挥手:“咳,记仇是弱者的表现。当时批判我的时候,全厂人都举过拳头,呼过口号,要记仇我还间厂干什么?如果那十二个人不行了,我必须另磨尖刀。技术上不出尖子不行,产品不搞出名牌货不行!”乔光朴一边听童贞介绍情况,一边安然自在地在机床的森林里穿行。他在车间里这样溜达,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些心爱的机器设备,如果再看到生产状况良好,那对他就是最好的享受了。比任何一对情人在河边公园散步所感到的滋味还要甜美。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乔光朴在一个青年工人的机床前停住了,那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顾,把加工好的叶片随便往地上一丢,嘴里还哼着一支流行的外国歌曲。乔光朴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检查着,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住小伙子,压住火气说:“别唱了。”工人不认识他,流气地朝童贞挤挤眼,声音更大了:“哎呀妈妈,清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别唱了!”乔光朴带命令的口吻,还有那威严的目光使小伙子一惊,猛然停住了歌声。

“你是车工还是捡破烂的?你学过操作规程吗?懂得什么叫磕碰吗?”小伙子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是被乔光朴行家的口吻,凜然的气派给镇住了。乔光朴找童贞要了一条白手絹,在机床上一抹,手絹立刻成黑的了。乔光朴枪口似的目光直瞄着小伙子的脑门子:“你就是这样保养设备的?把这个手绢挂在你的床子上,直到下一次我来检査用白毛巾从你床子上擦不下尘土来,再把这条手絹换成白毛巾。”这时已经有一大群车工不知出了什么事围过来看热闹,乔光朴对大伙说:“明天我叫设备科给每台机床上挂一条白毛巾,以后检查你们的床子保养情况如何就用白毛巾说话。”人群里有老工人,认出了乔光朴,悄悄吐吐舌头。那个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窘得一句话也没有了,慌乱地把那个黑乎乎的手絹挂在一个不常用的闸把上。这又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他看到那个闸把上盖满油灰,似乎从来没有被碰过。他问那个小伙子:“这个闸把是干什么用的?”“不知道。”“这上边不是有说明。”“这是外文,看不懂。”“你在这个床子上干了几年啦!”“六年。”“这么说,六年你没动过这个闸把?”小伙子点点头。乔光朴左颊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棱子,他问别的车工:“你们谁能把这个闸把的用处告诉他?”车工们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怕说出来使自己的同伴更难堪,因此都没吱声。

乔光朴对童贞说:“工程师,请你告诉他吧。”童贞也想缓和一下气氛,走过来给那个小伙子讲解英文说明,告诉他那个闸把是给机床打油的,每天操作前都要捺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