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的石家庄、肃宁县一带的医疗水平,甚至没有查出继母到底得了什么病,越治病情越重。裴园那点可怜的积蓄以及洋车、毛毯、手表等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全卖了。最后只能回到傅家佐村,变卖裴园弟兄们分家时得到的家产,求助附近的老中医来挽救妻子的生命。幸好李崇帅是个十分讲义气的人,教了裴艳玲那么多戏,不要裴园一分钱。他们开始以苦菜、榆钱儿、曲菜等为主要食粮,裴艳玲学的那一身功夫用来爬高树采嫩叶儿颇为得心应手。
当裴园要卖掉祖辈留下来的、分到他名下的那三间北房时,跟两位哥哥闹翻了,卖掉祖产是件痛心的事件,是败家的象征。裴园这个走投无路的汉子,已经红眼了,快急疯啦,他不在乎承担不孝的罪名,如果能治好妻子的病,就是把他卖了也不会犹豫的!穷是老虎,能吓退三亲六故。弟兄、亲戚邻里跟他的关系全疏远了。他们在村东头租了一间小南房住r下来,独自承受着命运的打击。裴园的妻子临咽气的时候十分安详,没有一句抱怨,也没有往常那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怯懦,清醒而又平静。一只手摸着艳玲的头,一只手拉着丈夫的手,吃力地然而又是用一个真正的妻子和母亲的口吻嘱咐说:“艳玲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准比我们强。
我死后,你不要再找同行做妻子,娶个贤惠善良的农村女人,就为的是照顾艳玲。你老r得靠她,咱裴家的风水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娘,娘!”在艳玲拼命的叫喊声中,继母似乎是含笑闭上了眼睛。
裴园倾其所有给妻子买了一口好棺材,厚厚地把她发送了。他倾家荡产了,心里电干净了,他欠妻子的账,妻子都带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已过,裴园叫女儿开始练功。他东抓一把,西借一把,每天好歹给自己和女儿(主要还是女儿)做点吃的,能胡乱塞个多半饱就行。他们爷俩过的实在不是日子,有人劝他再续弦。裴园的回答令人惊奇:“你们去问艳玲,她要说行就行。”八岁的裴艳玲大模大样地包揽了父亲的婚事,她人小心眼挺鬼,想的不是给父亲找个好老婆,而是为自己找个好后娘。
本村居然有两个大姑娘愿意嫁给裴园,媒人叫裴园去相亲,裴园一推六二五,叫媒人去问女儿。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代父相亲,媒人很为难,艳玲自有主意,她到人家门口去“拿家家儿”玩,等人家走出来的时候再相看。有时在人家姑娘门口一坐就是多半天,上午姑娘不出来,下午再去等。她心目中最好的后娘就是刚死去的继母,那是她相亲的最理想的标准,眼睛要水灵,肉皮儿要白嫩,性情要慈善。第一个候选人被她坚决地否定了。第二个候选人是端着一大盆衣服从门里走出来的,人样子还不如第一个好看,跟死去的继母更无法相比,但她手里那一大盆衣服让艳玲感动了。一次能洗这么多衣服,一定爱干净勤谨,心眼好。她的推理是简单幼稚的,决心下得却很快。她选中了这个到坑边儿去洗衣服的姑娘做自己的第二继母,她叫李敬花,比裴园整小十二岁。
消息一传出,李敬花的家里闹翻了天,父母再加上五个哥哥一致反对这门亲事。李敬花是个老实厚道的姑娘,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有自己的蔫主意,她面对倾盆大雨似的责难,一声不吭,心里早有盘算。
’“长短不能嫁个唱戏的!”她心里说:“唱戏的又怎么了?裴园对他老婆多好,卖房子卖地也给老婆治病。老婆死了自己披麻戴孝,扶着闺女给后娘打幡抱罐儿,把魂儿都哭散了,这样的男人农村能有几个?为了对得起老婆,不怕跟家里闹翻,不怕听闲话,不怕自己丢人现眼,跟上这样的男人一辈子没亏吃!”裴园喝酒打老婆的事,村里知道的人很少,因为他妻子嘴严,挨打不声张。李敬花的逻辑是:裴园对前妻好,将来对她也错不了。何况裴园身架匀称,举止洒脱,在农村里简直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了……“他穷得叮当响,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你嫁过去睡在哪儿?
再说,他还有个八九岁的孩子……”对于这种闲话,李敬花更是不以为然。现在已经解放了,反正不会饿死人。唱戏的一张嘴就是钱,还能老这么穷吗?说到那个孩子,李敬花眼前好像老晃动着裴艳玲在村东树林里喊嗓练功的身影,这孩子太可怜了!感情是说不清楚的,尤其是这种被称做爱情的东西,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理解。李敬花抱着自己的铺盖,提着一个吃饭的小炕桌,没用吹吹打打,单身走进了裴园的小南屋。
新婚之夜,艳玲钻进了李敬花的被窝里。后娘是她选中的,理所当然应该由她享受后娘的温暖。
七“练就惊天动地业,为民除害下高山。”——这是沉香的两句唱词儿。
九岁的裴艳玲要去闯荡一番了。从五岁拜师学艺,已经度过了四个春秋。第一站是灵寿县京剧团,箱主叫罗汉杰,是个能耐人。
谁用他的箱要给他钱。以前他花钱买了个女儿,请人教戏,长到十八岁让她登台,又收她当小老婆,给罗汉杰生了五个孩子。现在,罗汉杰是团长,他老婆是主演,五个孩子全都登台,灵寿县京剧团实际就是罗家班。裴园没有自己的行头,只好租用罗汉杰的戏箱,求人家给碗饭吃。
李崇帅的面子大,去跟罗汉杰谈:“我跟裴老弟搭你的班儿,这个孩子只给你唱戏,不拿分儿(即不分钱)。”罗汉杰打鼍一眼裴艳玲,年纪跟自己的三女儿差不多,眼睛倒是够精的,亮闪闪透出一股神气儿。看样子是下工夫学过艺的,便点点头:“唱个白天是可以的。”白天以裴艳玲为主,九岁的孩子一挑台,立刻轰动。《群英会》她前饰鲁肃后演诸葛亮,在《伐东吴》、《大报仇》里她前扮黄忠后演关兴、刘备。那十几出猴子戏更为引人,《水帘洞》、《十八罗议斗大鹏》等等。《柴桑关》她扮周瑜,裴园演张飞,父女同台,一高一矮,高潮迭起,效果出奇的好。
一传十,十传百,白天的上座率极高,压过晚上。灵寿京剧团每到一地,人家就围上来打听:“那个小孩儿来了没有?”裴艳玲把罗家班儿给盖住了。罗汉杰虽然多赚了钱,脸面上却挂不住,老在前台、后台骂闲街。李崇帅气不过,去另找门路了。
裴园也早就听出罗汉杰的话里气味不对,无奈自己没有行头,前妻去世又欠r-屁股债,只好忍气吞声。不点名道姓地骂出来就装作听不见。罗汉杰是河北四霸之一,凡是各路名角儿路过石家庄,都要拜他,实在不大好惹。
裴艳玲年小气盛,剐喝过成功的甜酒,根本不把罗家班放在眼里,他们不就是仗着趁戏箱欺侮人吗!自己是主演,在台上为他们卖力气,一分钱不拿,反倒受歧视。她心里不平,自然要向父亲抱怨。脾气暴烈的裴园,心里难受,他不愿因自己的无能,使孩子的心灵受委屈,让她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他为了孩子也不应低三下四,乞求别人的施舍,那是叫饭花子,他则有理由要求公平,要求应该得到的东西。
有一天罗汉杰赶集回来,路过一条干河沟的时候,在一座小木桥上跟裴园走了个脸对脸,真是冤家路窄,只有一方停下脚步,侧过身子,另一个人才能过去。罗汉杰是箱主、团长,怎会把一个演员放在眼里,当然不会主动让路,而且认定裴园会给他让路的。谁料裴园一脑门官司,比他还横。四只眼睛相对,双方僵持着,估量着。罗汉杰首先火了:
“姓裴的,你要干什么?”“我要过去,你挡道干什么?”“别忘了,你们吃谁的饭,吃你罗爷的饭!”“告诉你,你吃的是裴爷的饭!”话已至此,如刀出鞘,再无后退的可能。裴园膀子一抖斜撞过去,罗汉杰身上没有功夫,哪足裴园的敌手,身子晃掉下桥去,“咕咚”一声,他不顾自己的尊严,一迭声地“哎哟”起来。
裴园站在桥上很出气地说:“姓罗的,摔死你,裴爷给你偿命;摔伤了你,花多少钱我兜底儿,坐大牢也认头了!”裴园出了一口恶气,得胜似的走了。
罗汉杰因穿着单裤单褂,左腿骨折,皮肉被擦破好几处,送进了灵寿县医院。县长肖刚就这件事做出裁决:县京剧团辞掉罗家班,留下裴园父女。当然,罗汉杰治伤的医疗费要由裴园承担。
官司就算打赢了,心里的怨气也放出来了。裴园却带着女儿离开了灵寿县,他准备让艳玲多走几个地方。路过石家庄的时候,被中国四大须生之一的奚啸伯接到家里,单为艳玲说了几天戏。光是鲁肃这一个角色,奚啸伯就讲解了几种派别的几种不同的演法,使裴艳玲领略到艺术的更高一层的境界。奚先生还介绍他父女到束鹿县京剧团搭班,并接受了束鹿京剧团送来的三百元安家费,就算预支给他们爷俩的薪金。没想到侠肝义胆的李崇帅,也在这时候追来石家庄,找到他父女——“快收拾东西,马上跟我走。”裴园一怔:“去哪儿?”“山东乐陵京剧团,让咱们孩子去挑班儿!”“哎呀,我刚答应了束鹿京剧团……”“不行,”李崇帅打断了裴园的话,“我已经跟人家订了两年合同,艳玲的月薪是八百元,你我都是一百元。”“啊!”裴园吓了一跳,师傅只拿一百,徒弟倒拿八百,他说:
“你告诉人家了吗,咱的孩子才九岁!”“人家知道,看过艳玲的戏,就愿出这个价儿!”李崇帅十分得意。
“那好,我那一阿就不要了,专门照料孩子。”在赴乐陵的火车上,裴园下决心退出舞台,从今后拿出全副精力专门管理女儿。他给艳玲又订了几条规矩:
“玲子,你现在是个角儿了,但玩意儿还差得远,在师傅面前永远是徒弟,在爸爸面前永远是孩子,要懂规矩,错一点照打不误!第一,唱完文戏练武功,演完武戏练唱功,心不可懒,艺不可散。第二,除去演戏,不许和任何外人接触,没事儿的时候想打扑克找你妈妈,想下棋找我。第三,下了台不许多说话,话一多不仅费嗓子,还泄漏元气,分散精力,使心思不宁。演员能沉默才能叫得响……”裴艳玲唱红了。
对一个演员来说,获得观众的喜爱似乎还不是最困难的,能取得专家的赞扬,让同行们认可,就更不容易了。京剧界开始知道乐陵京剧团里有个神童裴艳玲。
合同期满了,乐陵不想放人,想把裴家父女长期留住,希望他们把户口起到乐陵县来,如果嫌八百元的工资太低,还可以往上.涨。裴园电是个重义气的人,这两年他跟女儿混出了个人样儿,理应报答乐陵团的知遇之恩。他不提“钱”字,满口答应。但请了三个月的假,一是回河北转户口,二是带着女儿到束鹿县京剧团白演?个月的戏,一分钱不拿,补偿两年前曾答应了人家最后又没有去成的过失。在梨园界混,不讲信义小行!裴艳玲在束鹿京剧团刚演了一个月的戏,人世间这个广大无边的舞台上有一台更为规模浩大、波澜壮阔的活戏开场了,许多演员离开了自己的小舞台,在这场大戏里扮演了自己所不喜欢的角色。
首先奚啸伯被打成右派分子。
李万春紧跟着也戴上了右派分子的高帽……
来束鹿自投罗网的裴园,好像还蒙在鼓里。他自我感觉不错:
出身中农,本人是穷艺人,属于被依靠的对象。他对政治和国家大事窍小通,也小甚关心,更尤言论,打右派不会找到他头上。他所接触过的共产党干部,如潘仁、肖刚以及乐陵县委的头头们,都很公道,一团和气,他有什么可嘀咕呢。一天到晚,还是照常督促女儿练功习艺……个晴朗的早晨,裴园陪着女儿喊嗓回来,发觉大家的眼神都,变了,个个如魔祟侵身,显得骚动不安。束鹿京剧团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在等待着裴园和他的女儿往下跳。
剧团的院子里、食堂里、舞台的天幕上、后台的墙上和化妆室里贴满了大字报。最叫裴园和女儿受不了的是一幅画一…个农村小姑娘,穿着家做的红红绿绿的裤褂,长得奇形怪状,歪鼻子扭眼.就像一棵疤痢溜丘的干梆树,脑袋上、眼眉上、辫梢上、耳朵上、胳膊上挂满洋钱。一个中年汉子,弯腰撅屁股,龇牙瞪眼地在摇动那棵树,有无数枚洋钱从树上掉下来。树底下站着个农村女人,撩起褂子的大襟在接钱。下面有一行大字:“拿孩子当摇钱树,向党要高价!”不用写出名字,裴艳玲也知道那棵摇钱树就是自己。继母李敬花格外疼她,完全按照个农村妇女的审美意识来打扮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完全是李敬花亲手做的,细针密线,新里新面儿,褂子上缀疙瘩袢儿,下身是宽裆的灯笼裤。裴艳玲在台上是主演、名角儿;下了台就变成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小丫头。难道她长得就是这么难看吗?千水该万不该,他们不该挖苦爸爸和老实巴交的继母!只有十一岁的裴艳玲吓傻了,两年来她见过不少世面,可从未经过这种阵势。不要说她,就是裴园也有点懵了。如果是因同行嫉妒或别的什么私人恩怨,一个对一个地干,他裴园不在乎;不管对方是罗汉杰,还是孙汉杰。可这是运动,众人打一个,他除去低头挨打还能怎么样呢,他在女儿面前强作镇静,心里却焦急地琢磨对策。他估量这是束鹿京剧团的“老人”借官台唱私戏,嫉妒他的女儿。艳玲一来就把他们镇住了.说得再重一点这叫砸了人家饭碗,当然不会对他父女善罢甘休。女儿还是孩子.自然要朝他下手,这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本人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人家把艳玲毁了,那才是真要他的命呢!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把艳玲挤走,害怕他和女儿留下来。好心换得驴肝肺,裴园决定离肝束鹿。本来自己就足帮忙来的,既然人家不欢迎,一走就完了呗。
他想得太简单了,有人在他们的临时住处等着,通知他父女吃过早饭立刻到团里开会。艳玲练功一早晨,为了让她多吃点东西,裴园自己做样子勉强吃了一口烧饼,喝了半碗粘粥。将小茶壶里灌满酒,领着女儿走向会场。
批判会由一个叫阴德运的人主持,他是前天才从县委派下来专门抓运动的干部,让裴园坐在台中间,裴艳玲在一旁陪绑。
裴艳玲不能全部听懂人们的发言,可是从人们的语气和跟神当中能感受到阴冷的刻毒和强烈的仇恨。她小明白,大家为什么全把她和爸爸当成了仇人,她来到束鹿才一个多月,怎么会得罪了这么多人?平时大家对她和爸爸是那样客气、尊敬,一夜间都翻r脸,有人的手指快剜上爸爸的眼睛了!平时爸爸的脾气是那样暴躁,犯起性子来八面威风,眼下却一声不敢吭,低头耷脑,只顾一日接一日地喝茶。不,那是酒!裴艳玲稚嫩的神经,实在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太紧张,太害怕了。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浑身抽搐。这个有着一身功夫的神童,此刻一点神气也没有了,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像一个地道的被人抛弃的孩子。
裴园耻悬眉睫,看着女儿那可怜的样子,没有说什么,心口窝却像穿了一根铁条!阴德运的脸活像一条大冻鱼,透着寒气。他叫人把裴艳玲送出会场,并当场宣布,以后不许她再参加批判会。在会场哭哭嚎嚎的会破坏严肃的气氛,听他的口气,好像今天的批判会是裴艳玲自己闯进来的。
李敬花在大门外面急得转磨磨,见艳玲哭着出来,接着她回宿舍了。裴艳玲蒙着被躺了一天,哭哭啼啼,不吃不喝,晚上还要演出《四杰村》。戴罪立功,不演不行!开台没多久,下手演员不小心,用涂着铅粉的术刀把裴艳玲的脸划破了,她满脸都是学,咬着牙演完整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