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长发男儿
33415200000008

第8章 阴阳交接(1)

兔子乱蹦乱跳,胡跑瞎蹿,折腾得地动山摇,洪水泛滥,流沙漫溢。龙性难改,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致使飞机打滚儿轮船沉底儿火车亲嘴儿。毒蛇更要不得,忽爬忽飞忽缠忽咬,搅着腥风,带着危险。人们怕了烦了厌了木了。人心思马,大家盼马。马多么可爱多么重要。中国字典里许多好词儿都跟马有关:开启天岸马天马行空龙马精神(可惜,应该少跟龙牵扯到一块)马到成功一马争先万马奔腾战马嘶鸣老马伏枥扶上马送一程厉兵株马好马不吃回头草大家马大家骑肥马好画瘦马难描打马骡子惊马架子大了值钱人架子大了不值钱驴骑前马骑后骆驼骑它中间肉马换炮两公道马后炮赶不到马路如虎口中间不能走马上不知马下苦马屎面上一层光马无夜草不肥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塞翁失马指鹿为马驴唇不对马嘴马主任……马主任姓马不属马。他非但对马没有感情,而且是骂马很激烈的一个。正月初一也就是马年的第一个早晨,他睁开眼突然见窗外大雪飘飘,少见的大雪花格外饱满,一层层一团团兜天盖地铺压下来,世界成了它怀中包裹,肮脏的城市变得白茸茸晶莹洁净。他一阵惊喜一阵冲动,突然活得有了生命,大叫一声(他难得髙声说话,把家里人都吓醒了):“下雪了!太好啦!瑞雪兆丰年,马年的开头真不错!”身为地道的见过大冻大雪的北方人,突然有好多年见不着雪花了。这种对久违了的、对雪花的亲近感是合乎情理的。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还把上中学的小儿子也喊了起来,要到雪地里去走一走,玩一玩,好好呼吸几口清凉纯净的空气,跟儿子打打雪仗,堆个雪人……这个年开头真不错,他感到自已有了生气,变成了孩子。穿戴齐整,外边再罩上一件风雪衣,头戴不怕湿的皮帽子,脚穿北极熊牌雪地鞋,双手武装了羊皮手套,拿上煤铲刚要出门,电话铃响了。这准是通过电话向他拜年的。这两年人们都学灵了,一般的朋友都通过这个现代化的通讯工具进行传统的礼节活动。髙速度、高效率,自己方便,对方也省事。听听,今年是谁第一个向他拜年的。等会儿跟大雪亲近一番回来自己也要打一系列的电话拜年。

“喂,”他拿起听筒,有哭声送来,不吉利,不顺气。“喂,我是马骏,什么……好吧,我一会儿就到。”桂副局长死了,严格的说是前副局长桂祖荣。他已经退休好几个月了。他可真会选日子。马主任玩雪仗、堆雪人的情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并不难过,更谈不上悲痛。全局在马上的马下的、活得有劲的没劲的加在一块儿有四十多个享受局级干部待遇的人(并不像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当官的对权力结构一无所知的善良百姓们所看到的那样,一个局不就是一个局长几个副局长再加上两三个正副书记嘛!不,还有调研员,巡视员,宣布了调走对方不要的自己不走的,离职了退休了还享受局级待遇的,处长太老太大了提不起来赶不出去的也给个副局级待遇吧八这些人自己出了问题、儿女出了问题、老婆出了问题、房子出了问题、外出用车的问题、病和死的问题……想不到的问题数不清的问题全找办公室。他马主任不过是全局的大管家。他是孝子,很愿意孝敬父母。但用在父母身上的心思比起应付这些局级头头所花费的精力简直少得太不足道了。相比之下孝敬父母可说是一种享受。伺候这些头头本应公事公办,实际公事难办,又不能不办,不能完全公事私办。违犯制度的事不能办,不违犯制度哪件事也办不成。又违犯又不违犯,尽量打发头头满意又不能为了他们让自己落下一身毛病。有我的什么?别说死一个,就是死上十个八个又与我何干?对工作对局里也不会有丝毫影响。尽管事实如此,他却并不痛快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更不会恶毒到为了自己工作轻松希望那些难伺候的头头多死儿个。相反的他感到不吉利,感到恶心。马年欺骗了他,洁白的大雪欺骗了他,这个春节肯定过不成了。他有一种不安,一种预感,自己的麻烦来了。这麻烦是什么呢?局长书记肯定要把他推上治丧第一线。这是他的职责,无可抱怨。问题是桂副局长的夫人田希春会顺顺当当地同意把老头送走嘛?他的责任是顺顺当当地把死者烧了。桂祖荣一天不火化,他就一天没完成任务。桂祖荣又不是他爹,他管得着这么多吗?这是谁立下的规矩,人死了要由单位负责到底?他又不是工伤,不是死在岗位上,更不是烈士!他代表组织又不是组织,被夹在组织和死者家属之间,受死人威胁。死人不烧就是鬼。这个鬼只冲着他来……别看他心里乌烟瘅气,脸上平平静静。这可是多少年修炼出来的。年年月月毒攻心,身上照样长肉,脸上一团福气。他把煤铲交给小儿子:“你自己去玩吧。待会儿你妈妈起来,吃过饺子都去你爷爷家,别忘了给爷爷奶奶拜年。你告诉爷爷奶奶,我到局里值班,晚上直接到你爷爷家去。”他不愿意谈死人的事,免得给家里人带来晦气。儿子已急不可耐地拉开了大门,小心翼翼地向雪上踏去一脚,那架势像踩一块玻璃板。白洁平整的尚未落下一点污染物的雪毯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窝儿。嘿,太棒了!儿子欢呼着冲进迷漫的雪雾,放开胆子像狗熊一样在雪地上奔跑。马骏闻到一股凉津津的带甜味的空气,贪婪地深吸几门气,有几片雪花被吸进嘴里,清凉凉立刻融化了。如果谁能把这时候的空气压缩储存起来,准能发财。大雪把年味赶跑了,把年给盖住了。以往从大年三十的晚上到正月初二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火药,家家门口堆着厚厚的炮仗纸,纸随风动,散落得到处都是。今年三十晚上的鞭炮放得也不多,十二点一到顶多响了十几分钟。他吃完饺子,叫儿子给他磕完头,躺到床上还不到十二点半,城市已经安静下来。桂副局长挑选这么一个日子走真是不一般,一千多万人为他放炮送行,全城为他披麻戴孝。同时他还能狠狠地报复一下活人。

雪花稠密,飞得又急又猛。打在他脸上却有一种温柔的暖意,十分舒服。大街上积雪半尺多厚,自行车是不能骑了,冬天骨头脆,摔断了胳膊腿该有多倒霉。这年头得自己爱自己。以步代车吧。又赏雪景又锻炼身体。慢一点没有关系自得其乐。大街上人不多,拜年的队伍还没有出来。大年初一的早晨如此安静,还真是少有。周围只有雪花飘落的飒飒的声音。儿子抡着煤铲乂跑又跳,专朝没人走过的地方踩。大雪的凜冽和清香驱散了他胸中的晦气。身上鼓起了一种久违了的痛快和昂扬。迈开大步,禁不住也专挑没人走过的地方踩,践踏干净的雪有一种开辟的占先的满足感。他步伐均匀,愈走愈带劲。在大雪里散步真是一种享受。他嘲笑在公共汽车站弓腰缩头排着长队的人们,马路上没有车辙,远处没有车影儿,人们挨着死冻还是傻等。没有希望的等待或等待更大的失望已经成了一种社会习惯,一种生活惰性。他马主任可是生活中的智者,善于抓住分分秒秒享受生活中的忙碌、辛苦、麻烦、欢乐甚至是灾难和不幸。

到桂副局长的家更近些,理应先去安慰死者家属。不,局里大头头不发话他不能去蹚地雷。惹出麻烦算谁的?连走带玩儿将近一个小时才赶到局里,他向所有遇到的人通告了桂祖荣死亡消息。叫值班司机用最快的速度把办公室的王秘书和干部处刘处长找来,起草桂副局长的悼词,提出治丧委员会的组成人员名单。司机说这么大雪开车快不了。马主任不再搭理他。反正我叫你快一点,到底多快多慢那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马骏挨个给局里头头打电话,通报桂副局长不幸逝世的消息。声音低沉,心里却有一种说出让对方意想不到的话的快感。开头都是这样:“X局长(或书记),我是马骏,不能去给您拜年了。桂祖荣前副局长今天早晨三点钟去世了。家属给我打电话叫咱们局去人,您看怎么办?……”他怀着一丝侥幸,真希望有个局里头头陪他一块去看桂祖荣的家属。他又最清楚不过这是不可能的。谁不愿意呆在家里享受春节的快乐而去自找丧气?这个年过不成的只能是他、司机、王秘书再搭上干部处的一两个人。副局长们听局长的,在人的问题上这种倒霉的棘手的有关死人的问题上局长也许还要往书记身上推。书记说出了全体局领导的心里话:

“老马,你是咱们局的老人,又是处理婚丧嫁娶的专家。你代表我们先去看看,劝老桂的家人要节哀顺变。听听他们有什么要求,然后再商量。”这些话筒直就是马骏为党委书记起草的,现在书记用来对付他。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在意料之中也需要,有了书记的话他再去桂家就是官的。先哲们早就总结过,谁也不可能成为天地间惟一最大的人物或唯一最小的人物。总是大人物上边还有大人物,小人物下边还有小人物。他永远在中间,很适宜很满足。习惯于接受领导的指示和控制,这才有安全感,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他的才能。有限制才能显出他的能力和风格。有人领导他,他的办法往往就能高于领导。因此他很畅销。从外表看来也许是全局最忙最少不得的人物。每天脚不拾闲,嘴不拾闲。他的能量刚散发了一点点,才几个小时的工夫,还是在放大假的日子里,就让全局上下该知道桂头已死的人都知道了这个事实。桂头死了。知道吗桂头死了!够快的……说完就完了……人们正需要事不关己的刺激,充塞散漫无神的精神交流。连空气和雪花都能传播。治丧委员会(也许应该叫治丧小组,叫委员会太隆重规格太髙,以后死了人家属都要求这种待遇怎么办?提出来让领导拿主意吧)的名单已拟好,只等头头审核了。花圈买来了,一共四个:以全局职工的名义送一个,党委、办公室、干部处各送一个。幸好卖花圈的个体户积德,大年关里还没关门。也许是缺德。花圈放在有十二个座位的中级旅行轿车里,马骏自己坐进丰田轿车,郑重其事地开始对桂祖荣家属的抚慰工作。

雪还在下。但雪花细碎得多了,给逐渐进人髙潮的几百万人的大拜年增添了一种喜庆气氛。推车的提盒的,拉手抱肩的,流动着红红绿绿千姿百态的生动的人。大人喊孩子叫,在雪上摔倒,在雪上打滚儿,在雪上嬉笑追逐。大街小巷都是人,你给我作揖,我向他拱手。人流交汇,向哪个方向游动的都有。马骏的汽车开得很慢。他在打腹稿,见了桂头的夫人该怎么说。

司机向他抱怨:

“这种日子不去给老丈母娘拜年,去给别人家送花圈,多不吉利!”马骏不屑于接司机的话茬儿,自管想自己的任务。倒是马路两旁的各等各色的女人以及她们的服饰和化妆常常分他的心。真有漂亮的,也真有妖冶的,新潮的敢露不怕冻的什么都敢穿什么都敢往脸上涂的。中国的女人什么时候变得娇艳可人了,有时看得他怦然心动,在他内心深处生殖出一种愚蠢的舒服的男性反应。汽车再慢他也嫌快,不得不把头扭来扭去。这比看任何游行和时装表演更过瘾。因为这大街上的女人更真实,更丰富多样,离他更近。司机不甘寂寞,手里把着轮子又不敢尽情欣赏大街上的女人,就老想说话。过年嘛,又发生了这么多可谈论的事,怎么能憋得住?

“马主任,我今天顶的是早班,咱们必须在两点钟以前赶回来。老丈母娘叫我去打麻将。”马骏仍旧不搭理,脸随着一个穿裙子的浓妆重彩的女子向车后扭去。“马主任别看了,看进眼里可拔不出来。”“好好开车,别尽想着打麻将。”“放假不打麻将干什么去?你没听人家说吗:男的搞活,女的开放,祖国山河一片麻(将)。”“看前边儿。今天路滑人多,你可别再出点事。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马头,今儿个是大年初一,你说点吉利的好不好!我可是比谁都想活得好一点儿。不活白不活,白活谁不活。”车队归办公室管,可马骏在司机们面前摆不出一点架子。他是个随和的人,也是个精明的人。司机们个个都能通到局头那里,早被局里的头头们惯坏了,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竖起一只耳朵堵上一只耳朵。有时也能从司机们的胡说八道里了解到一些上层的和下层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