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问题,我们对就业问题的看法,应该有一个长远的眼光。我们常说未来社会是一个知识社会,信息社会,这个社会有什么特点呢?就是职业转换很快,很少有固定一个职业的人,因为随着社会科学技术知识的发展,不断有一些新的专业、新的课题、新的职业出现。这使得每个人必须不断变换自己的职业、自己的社会角色,这是现代知识、信息社会的一个很大的特点。这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我们那个时代分配到哪里,就永远不动了,一辈子做这个事儿。现在不行,它是不断变换的。你们可以问问蔡恒平这些师兄,他们从北大毕业以后换了多少职业。他们现在的职业所需要的知识、技能,都不是在北大学的,但北大训练了他的基本观念,能力,他们就能不断地变换自己,适应社会发展和自我发展的变化着的需要。这就是说,未来的知识社会、信息社会对人才是有自己的要求的,简单地说,它要求两种能力,一方面,应变能力要强,一方面创新能力要强,这是新的人才观。如果你过早的只顾及某一个职业,某一方面的训练、过分狭窄的训练,就不能适应未来的竞争。未来社会的竞争,是一个素质的竞争,一个学养的竞争,一个创新能力和应变能力的竞争。因此仅仅从就业的角度来考虑,也应该为自己设计一个全面的发展的规划。在我看来,大学里,除了我刚才说到的一些精神层面的问题、要成为现代公民之外,至少应该具备三大能力。一个是终身学习的能力,这里包括中外语言的听说读写能力,还有利用文献、工具书等能力。第二,研究能力,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实验、计算的基本方法和能力。第三是思维能力,具有开阔性、广泛性、创造性、批判性和想象力的思维能力。具备了这三大能力,你的适应能力和创新能力就强了,可以不断变化自己的工作和社会角色,这才是未来社会所需要的人才。如果大家放弃这一点,只一味追求眼下的市场需求,把自己的视野、知识面、能力训练弄得非常狭窄,那么即使取得了一时之效,可能找到了一个工作,但是底气不足,在持久竞争中迟早要被淘汰。所以我要提醒在座的诸位,你们已经吃够了应试教育的苦了,在应试教育之下,你们的学养、素质已经非常的狭窄了,如果在大学里再浪费大好时光,再只关注一些眼前的利益,而忽略对自己长远发展的培养,那你是目光短浅,你要抱恨终生。第四个方面,当然,我们也不可否认具体技能培养的问题,但我觉得只要在工作之前进行训练就行了,大家必须建立终身学习,终身进行职业技能培训的理念。具体的培训是可以通过训练班来解决的,不是在大学里来解决的。大学适当开一点这种课我也不反对,但大学主要的,我想还是我刚才所提到的两方面的发展,一个是作为人的现代公民的全面发展,一个是基本能力的培养。否则的话,眼光狭窄地把我们的大学办成一个职业培训班,那可能再度耽误大家,而且可能整个地耽误我们国家民族的发展。这是我去年感到沉痛的第一条新闻。
大学教育究竟要培养什么人才尖子?
第二条新闻也让我吃了一惊。说新生未入学,家长和学生就忙成一团,通过一切途径,找各种关系以求打点,照应。据说很多大学生,还没上大学,就开始打听,大学英语课,是某某老师教的?哪个给分数高?团委和学生会哪一个比较有前途?评奖学金是不是只看成绩还要在学生会混得很好?还没进学校就开始打听这些消息。据说有一个没有正式报到的新生,把学校里主要领导、团委书记、班主任都摸得清清楚楚。这真让我目瞪口呆。公关思维、搞关系思维,已经渗透到大学一年级学生中,这是不能不引起警戒的。
因为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和我们北大是有关系的,人们经常说北大是全国的尖子的集中地,北大要培养尖子,要培养精英。我自己并不一般地反对精英,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更重视非精英,更重视普通的学生。正像鲁迅所说,可能有天才,但是没有泥土就没有天才;而且,“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但是像北大这样的学校,培养精英是无可厚非的。我们现在需要讨论的是,我们要培养什么样的精英,或者我们每个同学要把自己培养成为什么样的尖子?这个问题是更加重大,也许是更加严峻的。
我现在恰好对这些尖子学生非常担心——当然不是全体——但是相当一部分尖子学生,也包括北大的尖子,让我感到忧虑。在我看来,真正的精英应该有独立自由创造精神,也是上次我在北大中文系演讲时所提出的,要有自我的承担,要有对自己职业的承担,要有对国家、民族、社会、人类的承担。这是我所理解和期待的精英。但是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教育,特别是我刚才说的,实用主义、实利主义,虚无主义的教育,正在培养出一批我所概括的“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谓“绝对”,是指一己利益成为他们言行的唯一的绝对的直接驱动力,为他人做事,全部是一种投资。所谓“精致”指什么呢?他们有很高的智商,很高的教养,所做的一切都合理合法无可挑剔,他们惊人地世故、老到、老成,故意做出忠诚姿态,很懂得配合、表演,很懂得利用体制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坦白地说,我接触了很多这样的学生,甚至觉得这都成了一种新的社会典型,是可以作为一种文学的典型来加以概括的。下面就是我的文学概括,并不具体指某一个人。比如说吧,一天我去上课,看到一个学生坐在第一排,他对我点头微笑很有礼貌,然后我开始讲课。在一个老师讲课的时候,他对教学效果是有一些期待的,讲到哪里学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等等。因此,我很快就注意到,这个学生总能够及时地作出反应,点头,微笑,等等,就是说他听懂我的课了,我很高兴,我就注意到这个学生了。下课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我的面前来,说“钱老师,今天的课讲得真好啊!”对这样的话,我是有警惕的,我也遇到很多人对我的课大加赞扬,但我总是有些怀疑,他是否真懂了,不过是吹捧而已。但是,这个学生不同,他把我讲得好在哪里,说得头头是道,讲得全在点子上,说明他都听懂了,自然也就放心,不再警惕了。而且老实说,老师讲的东西被学生听懂了,这是多大的快乐!于是我对这个学生有了一个好感。如此一次,两次,三次,我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到第四次他来了:“钱先生,我要到美国去留学,请你给我写推荐书。”你说我怎么办?欣然同意!但是,写完之后,这个学生不见了,再也不出现了。于是我就明白了,他以前那些点头微笑等等,全是投资!这就是鲁迅说的“精神的资本家”,投资收获了我的推荐信,然后就“拜拜”了,因为你对他已经没用了。这是一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他的一切行为,都从利益出发,而且是精心设计,但是他是高智商,高水平,他所做的一切都合理合法,我能批评他吗?我能发脾气吗?我发脾气显得我小气,一个学生请你帮忙有什么不可以?这个学生有这个水平啊。但是,我确实有上当受骗之感,我有苦难言。这就是今天的北大培养出来的一部分尖子学生。问题是,这样的学生,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的体制所欢迎的,因为他很能迎合体制的需要,而且他是高效率,高智商,可怕就在这里。那些笨拙的、只会吹牛拍马的人其实体制并不需要,对不对?就这种精致的、高水平的利己主义者,体制才需要。这样的人,正在被我们培养成接班人。我觉得这是最大的、我最担心的问题。我讲这番话的意思,也不是要责备他们,这也不是这些学生本身的问题,是我们的实用主义、实利主义、虚无主义的教育所培养出来的,这是我们弊端重重的中小学教育、大学教育结出的恶果,这是“罂粟花”,美丽而有毒,不能不引起警觉。
我今天讲这番话是希望在座的同学,你们应引以为戒,并且认真思考,自己究竟要追求什么,要把自己塑造成什么样的人才?不要只注意提高自己的智力水平,而忽略了人格的塑造。这样的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的问题的要害,就在于没有信仰。没有超越一己私利的大关怀,大悲悯,责任感和承担意识,就必然将个人的私欲作为唯一的追求,目标。这些人自以为很聪明,却恰恰“聪明反被聪明误”,从个人来说,其实是将自己套在“名缰利锁”之中,是自我的庸俗化,而这样的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其对国家、民族的损害,是大大超过那些昏官的。而我们的大学教育,我们北大的教育,培养出这样的“尖子人才”,就不仅是失职,那是会对未来国家、民族的发展带来不可预计的危害,从根本上说,是犯罪的。问题是,我们的教育者对此毫无警戒,而我们的评价、选才机制,又恰恰最容易将这样的“有毒的罂粟花”选作接班人。在我看来,这构成了中国大学教育,特别是北大这样的重点大学至今未引起注意的重大危机。我个人,退休以后,在一旁冷眼观察中国的中小学教育,大学教育,北大的教育,最感忧虑的就是这个问题,但我一直没有机会提出来。因此,我要感谢今天的座谈会能让我说出自己郁结已久的焦虑。
好像我说得实在太长了,这一番又是梦话,又是忧患之词,就此打住吧。谢谢大家!
(2008年5月19日在《我们社》同学的录音稿基础上整理,略有发挥。
学术研究的承担
(2008年4月1日在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班上的讲话)
去年我也是在中文系做了个演讲,讲《民国那些人》那本书,讲了“承担,独立,自由,创造”八个字。现在我把其中的一些讨论再作一点发挥,集中讲一讲“学术研究的承担”问题,副题是“我所理解的学院派研究”。
我所理解的学院派,应该有三承担。
首先是自我承担。费孝通先生曾将他和他的老师潘光旦先生做了一个比较,并说了一句很好的话:“我们(费孝通)这一代,比较看重别人怎么评价自己,而老师看重的是对不对得起自己”。搞学术首先要考虑的,就是自己要对得起自己,你的自我生命能不能在学术研究中得到创造、更新,是否有意义、有价值。不要太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更应该不断追问的,是学术研究跟我的生命有什么关系:它是外在于我的生命的还是内在于我的生命的?能不能在学术中得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这是更重要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今天提出来,是有着它的特殊意义的。我们不必回避,学术也可以是一种谋生手段,毕竟像鲁迅所说,第一是生存,第二是温饱,第三才是发展。在我们的现行体制下,在你成为副教授之前,谋生是主要的。我要提的问题,是在生存、温饱基本解决“以后”,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达到小康,做到了衣食无虞“以后”,我们应该做怎样的选择?
这是当下中国大学里大多数教师、学者都面临的选择,因为经过这些年的改革开放,大学教师、学者的生活状态,也包括研究生的生活,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已经不是我们读研究生时的八十年代初、中期那样,“搞导弹的不如买鸡蛋的”,而是完全倒过来,而且二者的距离越来越大了。也就是说,我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现在,我们已经具备了基本的,甚至是高于国民平均水平的生活和研究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进一步追求什么?你的学术研究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应该说,现在依然有许多大学教师、学者将学术研究作为谋生的手段,不过,现在的“谋生”要求就更高了,已经不是“一间屋,一本书,一杯茶”(这是我们八十年代的奋斗目标),而是几套房子,豪华享受了。在为数不少的人那里,学术是一个谋取更大更高更多的名和利的工具。这就是我经常所说的,这些人开始的时候,下了一点苦功夫作学术研究,因此也获得了一些学术成绩与相应的学术地位,于是就利用这些学术“老本”,最大限度地获取最大的利益:政治、经济、学术的利益。这样的学术研究的最大利益化,学者自身也利益化,功利化了,整天混迹于官场,商场,娱乐场与名利场,不仅成了鲁迅说的“无文的文人”,更成了“无学的学者”。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这些“学者”这样的选择,是得到现行体制支持,甚至是鼓励的:只要你听话,一切都向你开放,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而且已经制度化了。这就是我在好多场合下,都谈到的“新的科举制度”。总之,就是“请君入瓮”,或者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就有了被体制收编的危险。本来,名利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是以诚实的劳动(包括学术劳动)去获取名和利,追求生活的享受,这都无可厚非。问题是,这背后有一个陷阱,体制设置的陷阱,当你将获取名和利,作为自己学术研究的唯一动力,最高目标,而且这样的追逐名、利的欲望不加节制,你就必然地被体制收编,最后,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有机组成部分,那你就是“学官”、“学商”、“学霸”(学术权力的垄断者),而不是“学者”了。这时候,你什么都有了:名有了(数不清的头衔),钱有了(数不清的灰色收入),更有了势力(数不清的门徒,哥儿们),但就是没有自己了:完全走到自己当初追求的反面了。这时候,你看重的,就是“别人(官员,“学术界”)怎么看你”,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你的地位,利益,而不再考虑是不是“对得起自己”了。前不久曾引起轰动的那位人大教授,因为别人对自己的学术提出批评而失态,其潜在心理,就是太看重“别人怎么看自己”,于是就作出了“对不起自己”的蠢事。这其实是当下大学教育界,学术界追名逐利,以至竞相被收编之风的一个变态表现。
我们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学术研究对我们自身生命的意义”的问题。这是另一种选择,当我们的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就应该淡泊名利,追求简单的物质生活,丰盈的精神生活,回到人的本性上来——人在本质上还是精神的动物。作为学者,就要回到学术本来的意义上来。学术研究,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劳动,它的意义与价值——无论是社会意义和价值,还是对学者自身的意义和价值,都是精神层面的。关于社会意义和价值,我在下面还要谈,这里要说的,是我们自己能不能从学术研究中得到生命的快乐、意义和价值?马克思主义有一个关于劳动的说法:这个劳动是外在于你的,还是内在于你的?是否定你自己,还是肯定你自己?是使你感到不幸,还是幸福?你的精神力量是不能发挥的,还是自由自在的?马克思把前一种劳动称为“异化劳动”,后一种是“自由劳动”。在我看来,在我们具有了基本的生存和学术研究的条件以后,就应该从“名缰利锁”中解脱出来,使我们的学术劳动成为一种“自由劳动”,成为我们内在生命,精神发展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