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如论者所说,屯堡文化是“中华文化涵盖下的有自身个性特征的地域文化”,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是明代所执行的“调北征南”和“调北填南”国家政策的产物,“大规模的军事移民,不仅代表了国家意志的远距离控制,而且更象征着国家力量的直接性介入,在与周围的少数民族杂居过程中,屯堡人既为一体多元的地域文化增添了新的色彩,影响了其他差异性的民族文化,同时也传播了国家观念或王朝意识,强化了大一统的地缘结构秩序”。另一方面,屯堡文化形成的必要条件却是“屯堡人由军事武力集团变为地域生活集团,屯卫渐渐变成村落”,“个人身份也从军人变为农民”,其结果又必然导致“国家意志淡化而民间社会特征突出”:这样的国家与地方、民间生活的复杂关系,同样也为我们对中华文化发展中的国家与地方、民间社会的共构关系及其内在机制的考察,提供了一个典型个案。张新民:《屯堡文化与儒学的民间化形态》。
其四,屯堡文化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以儒家忠义伦理为其核心价值,并通过各种祭祀仪式,“建构了一个儒家伦理的礼俗世界”,但他们的日常生活和民间信仰,又在不同方面突破了儒家礼教,形成了“儒释道三家混杂的现象”,如论者所说,“这正是儒学深入民间世界之后,社会下层通俗文化反过来对其施加影响的结果”,这样,屯堡文化就为我们“了解和体认儒家文化如何不断世俗化、生活化的长时段历史过程,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生活世界的活文化具体范例”。张新民:《屯堡文化与儒学的民间化形态》。——显然,以上四个方面的概括是不全面的;不仅有些重要侧面未能论及(如妇女在屯堡文化建构中的作用及其普遍意义参看孙兆霞:《家园的守护者与有意义的生活——对九溪妇女“佛事活动”的社会人类学考察》。),而且随着研究的深入,屯堡文化的意义,还会有新的呈现与认识。但讨论到这里,我们可以肯定地指出,屯堡文化研究是对于全球化时代所提出的“重新认识我们自己,自己描述自己,进行文化重构”的历史命题的一个回应,并因此而获得了不可忽视的研究价值。如张新民教授所说:“在这一意义上,也可以说,理解屯堡文化,其实也就是理解我们自身,既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也理解我们的现代化处境;既了解中国社会的城市化发展过程,也了解原来固有的乡土性特征。区域文化或汉民族支系文化的解读,必然有利于更大范围的中华文化的解读”。张新民:《屯堡文化与儒学的民间化形态》。
张新民教授的上述分析,谈到了屯堡文化与“我们固有的乡土性特征”和“我们的现代化处境”的关系,是一个重要的提醒:屯堡文化不只是一个历史文化,更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存在,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仅仅把屯堡文化看作是一个历史的“活化石”,也会遮蔽许多东西。我们的目光,不只在“过去”,而更在“现在”和“未来”,“我们对屯堡文化历史传统的关注,仅是一个出发点,我们的兴趣更集中在传统、现实与未来的历史联系”。于是,屯堡文化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社会转型中的乡村改造与建设”中的资源性意义就浮现出来,成为另一个研究动力与问题意识。参看钱理群:《学术研究与乡村建设的有机结合——从〈屯堡乡民社会〉谈开去》。而且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些重要的收获,如“乡民社会”、“乡村公共空间”等概念的提出,都表现出一种自觉的努力:“在具有传统中国农村特点的屯堡文化社会形态中,发现具有一般意义的积极因素”,从而跳出“在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传统与现代、城市与农村之间非此即彼的解读模式”,在传统农村社会内部,寻找西部新农村建设的“内在的发展动力与机制”,以实现传统乡土社会向现代乡民社会的现代性转换。参看孙兆霞:《屯堡乡民社会的特征》,王春光、孙兆霞、罗布龙、罗霞、袁葵、张定贵:《村民自治的社会基础和文化网络——对贵州省安顺市J村农村公共空间的社会学研究》,张定贵:《乡村治理的社会变迁及其文化、制度分析》,吕燕平、张定贵:《乡村社群与社区和谐发展——对黔中屯堡村落J村的社群研究》,吴羽:《传统组织资源在新农村建设中的作用探析——以九溪屯堡为例》。而另外一些学者则将屯堡文化与旅游研究有机结合起来,试图建立新的旅游文化,并为正在兴起的屯堡旅游提供文化的内涵与理论的资源。参看陈瑶:《面对凝视:“屯堡人”的选择与适应——对贵州中部汉族亚文化族群人际传播特征的人类学研究》,陈玉平:《“弃新复旧”:村寨旅游开发中的新景观——以贵州省平坝县天龙屯堡为例》。如研究者所说,“现代性的建设事业不能脱离人类学的基础,也不能脱离地方文化资源的实际”,张新民:《屯堡文化与儒学的民间化形态》。“通过屯堡文化的研究与开发,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一条可通达的桥梁”,钱理群:《学术研究与乡村建设的有机结合——从〈屯堡乡民社会〉谈开去》。还有很大的空间。
(二)建立“屯堡学”:方法,组织,困惑
我们在讨论屯堡研究的动力时,即已经发现,它所引发的是多个学科的研究兴趣。因此,屯堡文化研究从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对历史学、民族学、文学、美学、经济学等传统方法的运用,到90中期至本世纪初,民俗学、文化人类学、旅游学、社会学、宗教学、统计学、社会性别学等多学科理论与方法的大量引入,是一个必然的发展趋势,参看龚文静、吴羽、张定贵、彭、宋吉雨:《屯堡文化研究的现状及趋势》。它显示的是随着研究的深入,研究视野的扩大,屯堡文化的多重意义的逐渐呈现,以及它的内在的综合性的逐渐被认识。可以说,我们现在已经形成了对屯堡文化进行多学科的综合研究的基本格局。同时提出的还有进一步扩大视野,进行比较的,溯源性的研究的要求,这方面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如古永继:《从明代滇、黔移民特点比较看贵州屯堡文化形成的原因》,万明:《明代徽州汪公入黔考——兼论屯堡移民社会的建构》。以及向宏观和微观两个方向开拓的要求:微观方面进入“村落组织、个人生命史等具体对象”,宏观方面,则有“更高的学术视野中的整体关怀”,“从研究屯堡到以屯堡为切入点,研究中国社会形态及其变迁”。龚文静、吴羽、张定贵、彭、宋吉雨:《屯堡文化研究现状及趋势》。这都表明,屯堡研究正处在需要进行整体提升的阶段。因此,张新民教授2005年在安顺召开的屯堡文化学术研讨会上提出:“应该像敦煌学和徽学那样,及早有组织、有步骤地建立地域性的专门学科——屯堡学”,可以说已经是水到渠成。
有了这样的总体目标指向,就进一步提高了我们研究的自觉性;同时提出的是学科建立和建设的组织工作的问题。有研究者注意到,屯堡文化研究正“逐步从个体研究进入团队研究”。龚文静、吴羽、张定贵、彭、宋吉雨:《屯堡文化研究现状及趋势》。不过,我还是主张个体研究与团队研究的结合,这才能做到优势互补;而且团队研究也必须以个体研究为基础。因此,在我看来,学科建设的组织工作,也应该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民间的组织形式,如正在筹建的“贵州省屯堡研究会”;另一种是在大学或研究院里建立专门的研究机构,如安顺学院的“屯堡文化研究中心”。前者有助于民间研究力量的整合,国际学术的交流,实现资源和信息共享;后者则可以用体制的力量,制订研究规划,更有计划,更有规模地推动屯堡文化研究,做到循序渐进,逐层推进。我们需要这两种力量的通力合作,以形成较为系统的“屯堡学”的研究体系与构架。
这里,我想对安顺学院的屯堡文化研究中心,多说几句。安顺学院是我的母校,我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上一世纪七十年代中期(1973—1978年),我曾在学校(当时叫安顺师范、师专)任教。我对她的感情自不待言,我也一直在关心、观察、思考着她和像她这样的地方院校的发展。记得2005年我在贵州大学的一次演讲中,提到了安顺学院所创造的“校村挂钩”的经验:他们选择安顺屯堡的九溪村作为点,组织教师与学生深入村寨做社会调查与研究,同时积极参与九溪的乡村建设,获得了乡民和乡村精英的极大信任,也反过来促进了学校的建设:不仅取得了具有全国影响的科研成果,出版了在屯堡研究中具有开拓性的《屯堡乡民社会》一书,而且将其转化为教育资源,开设了相关课程,开创了以屯堡文化为中心的本土文化教学新领域。他们的这一经验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就在这次演讲中,我提出了地方院校应成为“培养乡村建设人才的基地”的教育理念。参看钱理群:《我的关于地方院校教育的畅想与空谈》,文收《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出版。又收《漂泊的家园》,贵州教育出版社,2008年出版。而现在,屯堡文化研究中心的建立,又使我想到,或许还应该加上一点:地方院校应该成为“建构地方文化知识体系的中心”。这一个“基地”,一个“中心”,都关系着地方院校的发展方向,以后有机会还应作更深入的讨论。有意思的,安顺学院所创造的这两个经验,都是在屯堡研究中产生的,这大概不是偶然的。也就是说,无论是“校村挂钩”,还是“建立研究中心”,也为如何开展和组织屯堡文化研究提供了经验。“建立研究中心”提出的是发挥地方院校在屯堡研究中的核心作用的问题,前文已有论述;而“校村挂钩”对屯堡研究,以至学术研究的意义,我曾有过这样的阐述:“他们的工作是从学术出发的,但最后又内在地需要走出学术,直接参与到乡村的改造与建设的实际工作中来,这既是学术研究成果的现实化,又为学术研究的发展提供新的可能性;而现实的实践对屯堡文化内在潜力的激发,又会反过来加深对屯堡文化的体认,这是一个良性的互动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课题的参与者,研究者自身也会越来越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学术、教学工作,以至自我的生命,和生育自己的这块土地,与乡村改造、建设之间,存在着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系。有了这样的感受,学术研究,文化研究才会显出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它不再为外在的功利目的所驱使,而是社会发展的内在需要,也是自我生命发展的内在需要。在我看来,这正是学术研究、文化研究的真谛”,钱理群:《学术研究与乡村建设的有机结合——从〈屯堡乡民社会〉谈开去》。这也是屯堡文化研究的根本。
以上所说,多少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因此,我们还需要回到现实来:屯堡文化研究既有着广阔的前景,又有着发展的机遇;但同时也存在着研究者所说的巨大的“困惑”。困惑首先来自生活本身,来自屯堡自身发展困境,屯堡文化自身的命运。这就是许多研究者所指出的:“目前,在现代化与市场化的强劲冲击下,屯堡文化已出现衰变现象,屯堡文化研究也有可能丧失原初形态及意蕴”。龚文静、吴羽、张定贵、彭、宋吉雨:《屯堡文化研究现状及趋势》。“衰”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变”则是对我们的研究提出的新挑战。——顺便说一点,这“衰”与“变”不仅是屯堡文化所遭遇的问题,而且也是全球性的。我最近有一次“阿拉斯加之旅”,我本期待这是一次“文化之旅”:沿着当年淘金者的足迹,去寻求北方的原始的荒野文化。但我所见的,却都是满足今天大多数的旅游者的娱乐需求的,已经充分商业化了的文化符号,其文化内涵已经空洞化了,而且大多数旅游者也都不再关心这些文化内涵,痴迷文化如我者,只能在永恒不变的大自然(雪山,冰川,河流)和杰克伦敦小说里的历史与文学记录里,在想象中勉力体会当年的文化意蕴了。我最终获得的是一次“休闲之旅”,尽管我也从中得到了身心的享受,但总有一种挥不去的失落感。而且我很自然地就联想起一直关心的屯堡文化的命运,这其实是显示了我们一开始就讨论的“全球化”与“地方性”关系的另一侧面的:在这全球化的时代,所有的地方问题都是全球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这里讨论与寻求走出屯堡文化困境之路,屯堡发展之路的努力,是具有世界意义的,是全球性的挣脱发展困境的努力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当然,我们更要面对的,是屯堡文化研究自身的困境。首先是这个学科的先天不足,这就是研究者所指出的,“有关屯堡人的史料比较缺乏,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屯堡人的现存生活状态”,而“对屯堡历史较为了解的民间老艺人,一方面缺乏传人,另一方面,随着他们相继去世,屯堡文化正处在迅速消解的过程中”,而我们的一些研究者又习惯于重复使用第二手史料,“很少有人去探究原始材料”,不重视田野调查,“对史料运用的不慎重,不规范,导致了人们对屯堡文化的一些误解”,以至造成了某种混乱。这都表明,我们要建立“屯堡学”,首先要确立的是“史料是第一位的工作”的观念;所有的研究都必须建立在充分、翔实、可靠的史料基础上,要花大力气作好史料的收集、辨别、整理、分类的工作,并采取一切手段,包括运用现代科学技术,对“日渐消亡的活态文化进行抢救性发掘和保护”。龚文静、吴羽、张定贵、彭、宋吉雨:《屯堡文化研究现状及趋势》。
对史料运用的不慎重,不规范,反映的是学风和学术规范的问题。这就谈到了必须正视的另一个方面:我们所处的整体学术环境并不理想,学术体制与评价体系的缺陷,以及社会与学术空气的浮躁,都会影响到屯堡文化的研究。一篇研究述评指出:“在已经发表的近400篇(本)左右的研究成果中,有一半以上是重复性、描述性的文章”,“大量的研究仍然处于表浅的研究层面”。龚文静、吴羽、张定贵、彭、宋吉雨:《屯堡文化研究现状及趋势》。这样一个基本的研究现状,是不能不引起注意和担忧的。这里固然有研究水平的问题,但更有急于出成果的浮躁心态,以及以成果的量作为评价标准这些更为内在的原因。而且我担心,如果真的出现“屯堡研究热”,这样的低水平的重复研究还会大量出现。学术研究从根底上说,是需要“沉潜”的。我由此而想到,或者说我想发出这样的呼吁:我们需要用屯堡人的精神来研究屯堡文化。——在关于屯堡人的描述中,最触动我的,是屯堡从事“佛事”的老年妇女,她们那份虔诚,那举重若轻的气定神闲,正是我们所缺少的,而又是真正的学术研究应有的境界。
2008年8月20日—24日
关于乡土教材编写的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