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十多天,对在座的“80年后”和“90年后”的年轻朋友,都是极不平常的。正像我一开始引述的那位北川的中学生所说,从这一刻,“世界变了”,世界变得更大,更可爱,也变得问题更多,更复杂。更重要的是,你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变了,这个灾难不断,骚乱不断,突发事件不断的世界,需要你们直接去面对,直接去参与,直接去承担了。事实上,在未作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你们就已经接班了。我说过,在这次救灾中,最引人注目,最让人感动的,一是民间的力量,一是青年一代的力量。冲锋陷阵在第一线的解放军战士,主力就是“80年后”、“90年后”的这一代青年。我注意到,香港的媒体,外国的媒体都在赞扬中国的年青一代,说你们绝不是“自私的一代”,而是有责任感,有献身精神的一代。我们前面说的“理想国家”的目标,要靠你们这一代去实现,你们将打造一个新中国,建设新社会,创造新生活,你们真正是“任重而道远”!
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做不了多少事,只能给你们鼓劲。我曾经送给你们八个字:“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现在,我还要送给你们六个字:“仁爱,宽容,责任”: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人,特别是年轻人,总是在瞬间成长的。你们这一代就在汶川救灾这一瞬间成长了。你们成长了,我们就放心了。
但我们还要一起努力!
2008年5月22、23日写出前半部分,5月25、26日写完。
附:在随后的讨论中,一些年轻人(他们都是北京各高校的学生)发表的意见的部分记录。
我特别感到无力,我对自己失望。我发自内心地想去帮助别人,这确实是我生命成长的内在需要。我懂得了“行胜于言”,也更认可我们一耽学堂的原则:“静默为主,做事第一”。我要永远追问:“我要干什么?”现在,以后,如始如终。
我第一次面对与思考:生命与死亡。我也第一次感到:我就是整个世界。我为生命的死亡彻夜难眠,我不止一次地追问我自己:活着的我,该怎么活着?我给自己定了十个字:感恩;理想;责任(奉献);谢罪(为自己的错误,弥补过失);享受(生命肉体和精神的欢乐)。
我反感于那些革命主义、英雄主义的宏大叙事,小资情调的“高傲的悲悯”。我警惕以“名义”说话,包括“爱”和“善”的名义,“爱国”的名义。我想听到真正的当事人的个人感受,我想将个人叙述从宏大叙述中解脱、还原出来,个人与个人对话。我希望交流,而不是对骂。我们手里并无真理,真理也不是唯一的。那些不被我们视为我们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感受,我们要和他们交流,应该给他们,也给我们自由表达的权力和管道,没有个体的群体是危险的。
我们向谁哀悼?是死去的个人,而不是偶像。“挺住,中国”,怎么不是“中国人”,“人”到哪里去了?
人文的关怀仍然缺失,不要打扰那些受难者,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叙述自己的痛苦,是残酷的。我们要真正的爱与自由,不能有任何的捆绑与压迫。
面对有组织的媒体,我们并不清醒,不是自觉,而是从众,我们的知情权并不全面。我们缺少独立思维的条件和能力。
我更希望听到真正的底层声音,普通人内心的真实感受到底发出来没有?
民间的力量还是太小了。
不能以仇恨支撑自己,动不动就“反日”、“反美”。
现在,有些救灾活动变成形式和表演了,应该警惕。要发自内心,不要组织;要尊重个人选择,不要以多数压少数。
重要的是“担当”。要问的是:“你来干什么?”你能担当什么?
我们正处在生死之际,危难之际,要增强危机意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文化重建刚刚开始,生活重建还没有开始。一切只是心理层面的期待。要回到生命的最基本点上,共同伦理上。任重而道远,唯其艰难,才有意义。
时代的问题要由这时代的人来解决,时代精神从时代实践中长出来。任重道远的另一个意思就是不能急,人性的事是快不得的。不要埋怨,不要猜忌,要积极行动。看准了目标,就一直往前走。
一百块钱,有多轻又有多重?
——雪灾救助活动的启示
2008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中国人过了一个充满不安的春节,也唤起了最初的自救救人的行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耽学堂发起了一个“春节临时救助活动”,在社会上募集了数量并不多的救助款,分发给每一个参与活动的义工(志愿者),数额在一百元到三百元之间,要求他们救助给周围需要救助的人,并把救助过程和自己的观察、思考,内心活动如实记录下来,并最终集成《2008年春节临时救助活动纪实汇编》。一耽学堂的总干事逄飞先生将汇编送给了我。我读了以后大受感动,深得启发,对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的青年志愿者运动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当时就想把它写下来,但接踵而至的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全球经济危机,都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文章也就始终没有写成,但心里却一直惦着这件事。而且事后来看,年初的雪灾其实是预示着2008年的“多灾多难”的,而春节的这次救助活动实际也是2008年举国举世瞩目的志愿者行动的一个先声。因此,在准备将我写在2008年的文字汇集成书时,就想到应该把这篇“雪灾救助的启示”补写出来,也算是我也参与了的一段历史的记录吧。
按原定的计划,准备谈四个问题。
(一)帮助你身边需要帮助的人
正如一位年轻朋友所说,这次春节救助活动的最大特点,就是它是一种“个体对个体的救助”,曾庆滨(广州):《关于个人参与社会救助的一点思想》。一切都要“一个人去面对”,这就意味着“义工一个人就可以做起来”,也就是“慎独其身”。刘晨(昆明):《谁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孙丽烨(石家庄):《一耽学堂春节临时救助小组纪实》。据说这是一耽学堂的一个信条。我以为这是一个重要的理念与实践。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命题:“帮助你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同时,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一个人是否能够与另一个人发生一种关联?”《一耽学堂春节临时救助小组座谈纪要》。首先,就要去“寻找”。这几乎是所有参与活动的义工都要遇到的问题:“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在哪里?这个问题看似简单,真要做起来,就有了许多的想不到的困难与曲折。这是为什么?原来“身边的人、事往往都是擦肩而过,更何况我们是多么容易忽略边缘地带、边缘人群”。史一可(沈阳):《活动纪实》。我们所受到的教育,使我们只关心自己,自己的家庭,三五个同学,朋友,我们所感觉的范围其实是极为狭窄的,但我们却“不免咀嚼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鲁迅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这些“人”和周围的广大世界里的“人”是隔膜的。因此,真正要找到“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打破隔膜,首先需要的是改变我们自己: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思想视野。于是,义工们走出了家门,到村寨里去访贫问苦,到养老院去看望孤寡老人,到大街去和流浪汉、乞丐交谈,用眼睛去看,用心去发现。这样的一个“寻找”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深入认识中国社会,中国国情的过程。一位义工说,他在寻找中真正感受到了“社会底层的艰辛,在灾难面前的无奈”。韩晓宇(西安):《活动纪实》。尽管这样的感受、认识还是初步的,但却是一个根本性的改变,正像另一位义工所说,“忽然发现关注生活的眼光都不同了:我开始观察并‘看见’平常被忽略的社会的另一面,那些歌舞升平、光明敞亮之下的卑微、苦难和黑暗。我密切注视昆明电视台最受群众欢迎、有直接的申报救急栏目的《街头巷尾》《都市条形码》节目,我上街散步时开始观察那些乞讨的人,街上相互搀扶的残疾人,我仔细看人们的眼神、衣着、表情……连同我的父亲也开始关注报纸、电视中的讯息”。刘晨:《谁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于是,又有了这样的自我质问:“我怎么判断对方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我的帮助真的能解决他的问题吗?我怎么在不伤害对方自尊心的情况下帮助对方?……”,尽管这样的质问难有答案,但至少表明我们的义工的思考中,不只是有“我”还有“对方”,他们在努力地寻找真正的心灵的沟通与理解,这或许是更重要的。而且还有自我反省:“我自认还是个善良的人,平时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也会尽自己之力。可是限于自己的生活圈子和个性特点,更多的时候,我对社会的责任感,对人的善心只是停留在心理层面的,很少主动地去付诸实施”。包萧红(北京):《一百块钱怎么花》。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如何把我们的爱心变成行动,而且要把“为别人的努力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高勋(吉林)文章(无标题)。也就是我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的,要使志愿者(义工)行动变成“习惯”:“把这种关爱、服务精神真正成为自我生命的内在需要,以至变成近于本能的反应:看见有人需要帮助,就不加考虑,自然而然地伸手相助。于是,这样的志愿服务,就会渗透到日常生活中:不仅积极参与志愿者的有组织的活动,而且一人独处时也会随时随地为需要帮助的人服务”。钱理群:《“我们”是谁》,文收《致青年朋友》。这次春节救助活动的一个特殊意义,就是它所倡导的“个体对个体的救助”,就是一种“一人独处”时的习惯性志愿服务,如其倡议书所说:“见孤老病苦人,我应尽一份力!见鳏寡流离人,我应尽一份力!见无望失助者,我应尽一份力!见困急危殆,我应尽一份力!见我心不忍,我应尽一份力!知我力不及,我尽我心!知我心无悔,我尽全力!”转引自范英梅(北京):《活动纪实》。一位参与活动的义工说得很好:“做好事要顺其自然,恰到好处,不露声色,润物无声式的,那种太明显的,痕迹太重的,反而让我不安”。阎国华(北京):《活动纪实》。这里所说的“顺其自然,恰到好处,不露声色,润物无声”等等,都是习惯性志愿服务所应达到的境界。——当然,在最初倡导时也不免要造些声势,但它最终还是要返璞归真,使随时随地“帮助你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成为一件自然的事,成为我们每个人精神素质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而成为习惯,这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目标。
(二)寻求心灵上相契相感
许多义工都谈到,他们在寻找需要帮助的人的时候,首先得到的反应是“怀疑的眼神和委婉的谢绝”,或者“沉默”,这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的,因此感到困惑。
他们遇到的是我们的社会环境问题:这是中国的志愿者(义工)运动所必然遇到,也必须面对的问题。
一位义工在他的总结里,提出了一个“官民心态”的概念,很值得深思。
首先是“官员的不作为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当我们希望我们的那些官员可以多为民勤政的时候,他们却不知所踪”。以上引文见张钰(武汉):《救助款使用说明》。这样的冷漠和官员们对“招商引资”的过度热情、趋之若鹜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的,但就是这样的巨大反差暴露了我们的政府职能的根本错位:为社会,特别是为社会弱势群体提供公共服务,本来是政府的职责所在,而“招商引资”本应是市场行为,是不应由政府主导的。政府的失职是今天中国社会救助问题如此严重的症结所在,这是我们必须首先确定并正视的。
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怎样的国民。义工们遇到的还有周围的人的冷漠,作为一个普通的学生,却要去管那些连政府也不管,甚至自己的子女也不管的残疾老人,这是许多人都不理解的,甚至要怀疑其动机,这都对义工形成了精神的压力。于是,又产生了这样的追问: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许多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改善了,但他们“心里富裕”了吗?张钰(武汉):《救助款使用说明》。这也是暴露了中国的改革,以至“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的根本问题的。
更使得年轻的义工难以理解与接受的,是被救助者的拒绝或怀疑。一位义工说,当他意识到身处社会底层的人,他们的“防卫心理很强,不容易去相信别人”时,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和迷惑的。林清洁(福州):《活动纪实》。这样的“防卫心理”其实是不难理解的:这些年从政府到社会对这些弱势群体的欺骗难道还少吗?在当今的中国,有多少种力量在打着“为弱势群体谋利”的旗号,为自己谋利,又不断继续侵犯他们的利益!他们能不“防卫”吗?而这样的“防卫心理”,却又确实反映了当下中国社会心理的危机:人与人之间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感。这是会导致社会危机的。
其实,连义工自己也不能不有所防卫。一位义工谈到,他去救助街上的乞丐时,是心怀“不安”的,他害怕遇到“假乞丐”,并由此而想到:“当那些‘假乞丐’剥夺了真正困难者生存的最后办法,连社会中人们最后一点怜悯心都要被玷污,我们最后一块同情的空间都不得不带上‘打假’的紧箍咒时”,他的心里是感到深深的“悲哀”的。刘晨(昆明):《谁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心灵的“相契相感”,“感通心地”,唐鼎峰:《北京》:《救助记录》。这大概是所有的作为理想主义者的义工共同的追求。但现实却告诉他们,在当今的中国,人与人之间——义工和政府官员,义工和周围的人之间,救助者与被救助者之间,要达到这样的心灵的“相契相感”,是极其困难的,需要长期而艰苦的社会改造和人心改造,人与人关系的改造。但我们又不能等待,从另一个角度说,在这样的心灵并不相契相感的社会环境下,坚持救助行动本身就是一个“绝望的反抗”,是改造社会,改造人心与人和人关系的开始。这也是这次和类似的救助行动的意义所在。
(三)根本的意义在于传播爱心
这也是义工们在参与救助活动时,经常质疑自己的:个人的救助行为究竟有多大作用?
这样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如前所说,社会救助的根本责任在政府。正像一位义工所说,如果看不清这一点,过分强调民间救助的作用,就会为在客观上为政府开脱责任,“掩饰了事件本身的残酷,甚至粉饰了太平”。包萧红(北京):《花不去的一百块钱》。
在看清自己的限度,即我们的救助不可能根本解决被救助者的困难,只是“杯水车薪”之后,也不可忽视这“杯水车薪”的作用:送去的是我们的爱心,这却是生命的活水和火种。很多义工都谈到,他们在一些孤寡老人无人照看,有的连子女也将他们抛弃,因而处于极度孤独,情感也受到极大冲击的情况下,及时给予救助和关怀,就使绝望中的老人发出了微笑,“燃起了希望”,如一位老人所说:“活这么久,总算感到了真正的温暖”。参看:路永照(山东滨州):《活动纪实》,陈显韬(兰州):《救助情况》,郑礼华(长沙):《活动纪实》。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义工救助的主要意义,就在于“传播爱心”。屈国家(南京):《春节救助的感想》。
不可小看了这“传播爱心”的意义。在我看来,这背后有两个理念,很可以琢磨。首先是“做公益,应该先从治人治心开始”,雒申升(北京):《活动纪实》。“人们物质上的匮乏可以通过一定的途径改善生活状态,而人的精神的亏乏更难解决”,也就更需要精神的救助。路永照:(山东滨州):《活动纪实》。而且就救助本身而言,最重要的,也是“唤起被帮助人的自信”,激发出他自身的自救力量。史一可(沈阳):《活动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