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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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石子船(7)

因为赚钱方便,被人无端称为作家的晋生君,近来得到一个远处书店的来信,客客气气的谈到稿件的事情,意思是假若晋生君愿意,就可以作一次生意,一面是钱,一面是货,只等待答应,纵是文章不来,钱也就会寄来了。正感着生活不能支持的晋生君,读到这信,觉得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大胆的出版者,虽然同时知道这生意也不是好做的生意,但他把回信写好发邮了。他告给那新书店主人,请他把钱寄来,他并告给那老板,在什么时间就可以把这稿件挂号寄给他们。文章虽还没有做,他仍然如同别的书店预约一样,在这一方面他也不思量的答应下来了。

回信的日子去交稿日子是十四天,他以为无论如何,这稿费可以在十天左右来到,因此就在这一笔小款上做着无涯好梦。这人又极其诚实,只想应当有一种灵感到时帮忙,可写成一篇顶精彩的故事,故事中凡是时下的中学生同大学生,看来都极其欢喜,男女读者在此故事上得到知慧的补养以后还可以得到趣味的调养,书一出版即风行一时。他明知近来的文字越写越坏,他想风行一时,不过是为书店方面赚一笔钱罢了。但是想,仿佛这美丽的传奇,陈列在目下待人刻画的极多,要提起笔来写,却完了。不止是精彩不能,就是平凡,说费话到数千句,也是办不到。空空的油坊没有可榨的东西,打一千槌也无用处。为了这事情的完成,他成天坐在桌子边。想起一切印象中的故事,可是一切想来都平凡极了,既不革命流血,也不三角恋爱,可以记下的,只是一颗极无用处极无志气的心,这心因为别人来信说是奉赠版税五十元,便摇摇荡荡,显着可怜的骚扰。一个欠债太多的人,关于这样痛快爽朗的交易,自然是无法不在这些小处感着作人的意味,成为仿佛呆子的行径了。

在桌边坐了四天,总觉没有可写的东西。桌上所有是永无方法扫除的灰尘以及饭的余粒,他一面生着自己的气,一面仍感到束手。他只在日记上做下一些很可笑的记录,说到那心,是在怎样情形中过了这四天。若果这人是具有胆量的人,那他就可以把这东西交卷,因为聪明的出版人,是明知道所谓天才作家其人者,努力写,也就仍然是这样东西。他们选择是把人名作为单位计算的。并且花了三毛五毛的读者,花一点点钱,没有在书上必须得一点什么东西的事,晋生君也很看得分明了。只要上面写得是字,说是鲁迅这老汉子作的,在上海方面,就有人竞争出钱印,出钱买,这事情,不是就说明读书人与著书人,近来全是天真烂漫的做着所谓文化事业么?他是承认了没有这勇气,一面全无作为把日子过着,到今天是第五天了。

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初初从别处来的人看去很可笑的地方,窄狭肮脏与身体健康极不相宜,然而因为是“作家”所以不单是“住”,而且很像是应当“长久住”下来了。上海房租是那么贵,小小的房子还得每月给二房东租金十三元,另外加倒马桶费一元,打扫灰尘费一元,洗衣费一元,这种种规矩,自然是二房东特为这客人而定下了。说是打扫灰尘呢,事情好像是也成天作的,到早上,那娘姨就来了,绷着一个瘦瘦的脸,手执鸡毛帚一个,像旋风那么从桌椅,书架床头上过去,旋风过处,所有灰尘于是扬起了,不见了,她的责任已尽,訇的把门带上走下楼了。房中除了门就只一小小的特辟的窗,门前为上下楼的人来往要道,非关不行,唯一的窗是那样小,正仿佛从海轮上或什么说是牢狱的地方所见到的一样,纵成天大开,放日光进来,也只是那么光线一饼。希望经那江北娘姨威猛的扫除下而扬起的灰尘,从窗口窜去,自然是办不到的事了。灰尘既无法出去,又不曾为娘姨带去,所以每一早,娘姨的工作只是把灰尘惊起的工作。她只是使所有灰尘扬起,飞到空中,再很平均的分布到全屋里。因为这样,所以虽然时常由自己拿到三楼晒台上抖晒的被单,仍然上面全是灰,在床上翻身过频时,人就咳嗽不止。

那小窗,正对着同里人家的一个烟囱中部,因为所住楼,为特别隔出的后楼,所以窗就这样很奇特的开着,窗对了烟囱,自然也就是房中多灰尘一理由了。前房隔一层板,所住的在先前是一个吃大烟的上海人,这人只成天吃烟睡觉,倒还清静。这人一走,最近一个礼拜左右搬来了一个家庭,因为搬家抬东西上楼,移了半天,他知道这来人两夫妇也是读书人了。这两个年纪各还不到三十岁的夫妇,有了书籍三大架,还有儿女四个。那大一点似乎有了八岁的是女儿。有六岁左右的像有蛔虫病,脸色黄黄的是儿子。第三又是女儿,年纪四岁左右。第四还抱到手上,只是成天哭,哭得把奶汁的营养也消耗尽了,这小孩子还不知是女儿还是男孩子。这一家,算从表面上看,从所住的房子看,从小孩子脸上气色看,就都可以看出生活的竭蹶情形来了。自从这一家搬来以后,晋生君多一件事作,就是为这一家人设想,他常常无意中在楼梯口晒台上,见到这清癯脸庞的男子,本来想点点头,但又觉得这是不对,有许多次数所以就反而故意避开了。

住处相间只一层薄板,因此在前房,一切有声音的事是全瞒不了他。先两天,小孩子的哭闹,有时还引起了他的烦恼,觉得扰乱了自己的清静的心,无从工作。到近来,却从那身体矮小脸貌憔悴的妇人声音上,得到了一种原谅了。最小的一个小孩子成天得哭五次六次,第二男孩得有三两次把第三的妹妹打哭,就是在梦中,这孩子也作兴有哇的大喊的事情发生,总之这里的孩子,虽全是那么瘦弱,也仍然与世界上许多家庭的孩子一样,完全是在“动”中过着日子,做母亲的却仍然能保持到一切和平。作父亲的像在什么地方有一种职业,除了星期日,成天一到九点钟,就把那已早过时的小袖绸衫穿上,挟了一个黑色皮包,橐橐橐橐的走下楼去。从他们谈话里则似乎到所办公的地方也不很近,有时天落了雨,就听得到那女人说话,劝男子雇车,照例只听得到女人这样说,却不闻男子作答。男子的饭在办公地方吃,女人则同晋生君一样包了九块钱一月的伙食,因为人多饭不够,另外才又加了一客白饭,这事情却是送饭来的人同晋生君说的。

每到吃饭的时节了,在晋生君这一边,是两菜一汤,冷冷的摆在那有灰尘的白木方桌上,他默默的吃,默默的想。在那一边,菜饭应当是同样的菜饭了,却只听到“人嘶马喊,”“金鼓齐鸣,”碗筷声音极其热闹。到这时,晋生君想象到那作母亲的把一口饭含到口中痴痴的望到绕桌儿女的情形,他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因了这一家的比邻,晋生君对于世界似乎多认识一点了。他也这样想到了,若是更多知道这人一点呢,于自己是决无害处的。但平时疏于同人交际的他,病态的怯弱自卑,常常使他与本来是熟人的也益相远,缺少友谊成立的方便,所以一礼拜来除了间或同小孩子笑笑以外,并不曾同这家中人有更多接近处。今天是星期日,那一家男子不出门到办公处去,晋生君,在楼梯边与男子碰了面,两方客客气气的点着头。这时男子正从楼上到下面去,拿了一个镔铁壶,预备提水,晋生君却刚从马路上散步回来。晋生君用着一种略有乡下人风味的样子,作着平常的客气话语:

“不出门么?”

“是,是,今天星期。”

“看来好像是忙得很。”

“是这样的,时间规定了,没有办法。”

像是无话可说,两人于是沉默了。然而好像谁也不想到这里作为结束,谁也不愿点头走开,稍过一阵,那男子,忽又说道:

“晋生先生你好像不怎样忙。”

晋生君听到这生人称呼他的名字,不由得不稍稍诧异的望这男子,男子也明白这个人,就说:

“从送信的人那里,才知道先生就是晋生先生,真是久仰了。早想过来请教谈谈,又恐怕使先生不高兴。搬到这里来同晋生先生在一个房子住倒真是难得的好机会,只是小孩子多,成天吵吵闹闹,真是非常抱歉了。”

男子说了,极其拘谨的微笑着,望到晋生君。

晋生君听到这话,先是也拘谨的微笑着,到后来听说到抱歉了,就说:“那里那里,孩子多,热闹一点,我顶欢喜有孩子。”

稍停,又说:“孩子像是四个,真可以说是有福气。大的有七岁八岁了吗?”

“有八岁了。”

“听先生声音,好像是四川。”

“晋生先生听得出了,正是,家是在重庆上去的。晋生先生像是XXXX人,这几年来真出了不少豪杰。”

“这几年那地方死人比别的地方多。”

“是的,牺牲到这上面是很多的,XX人能够牺牲,也好像XXX能够做官一样,是土地问题。”

“到过XX么?”

“没有。从前在北京读书,倒认识不少XX人,全都像能干事,有作为样子。”

“先生是住过北京了,念书到北大,师大呢?”

“不是,我到过法大,那时是法政专门,八年前事了。晋生先生好像是也住到北京很久。”

“有五年的光景,北京是比这地方方便一点,与我们这种人生活相宜。”

“真是的,北京是好地方,那里住公寓,欠半年伙食房租账是平常事情,似乎那里人懂艺术一点。”

“好像是那样,一到这来,我就感到无办法了。”

“我还以为晋生先生应当在上海住很好房子,生活在很舒服的家庭中了,所以当那天先生不在家,送信的拿信来时,我还不甚相信后楼住的就是先生。许多人不信先生是这样子过着日子的,真是笑话了。”

“这也是平常,我是太不中用了,照新式说法是人落了伍,一个落了伍的人,追逐不上时代,小至于衣服也像赶不及时代,不配说是年青人,所以就这样马马虎虎活下来了。”

“大作不是很有销路那?”

“那已不是自己的东西,全归做生意的人了。”

“好像很多呢,快有二十种了吧。我的妻,她是欢喜读晋生先生的作品的,她好像就买得有十四种。”

“……”

照例说到有人欢喜读这文章,不拘这话是出于诚实或应酬,晋生君总忽然感到窘迫,喑无言语的。因为自己是总以为文章全只是为同那类善于经营的书店主人来写的,论字数钱,不拘内容,字数多则得钱也多,这样的办法,是不应当再有人来把它当着一本书读的了。但很不容易对付的,就是偏偏这类文章总有机会得到一种出于意外的美誉,因此晋生君更觉得容易在为难情形下哑口了。

晋生君不说话了,那男子就又说道:

“近来开书店的像都发了点财。”

晋生君说:“这是应当的,他们有钱,有钱就可以做这种事。现在在上海,要靠到他们大老板生活的,人也很不少呢。”

“怎么不喊口号‘打倒’。”

说到这样像是笑话的男子,第三个孩子从上面喊爹爹,听到喊声了,这做爹爹的就抬起头同三层楼的孩子说话。

“怎么样?”

“二哥要橘子,口干。”

“没有橘子可买,贵!”

“妈说买去。”

这男子说顺着孩子的口气,做着做爹爹的人和气的神气,说:

“好吧好吧,我就出门去看(一面回过头来,同晋生君笑)。小孩子真是麻烦人,今天二小儿病了,发烧,口干,不能起来,做父亲真不容易。”

晋生君不好说什么话。他望到这大学毕业生的家庭情形,把平时要女人恋爱的痴处全明白了。他就想,这人或者也是因恋爱得来的太太,看这太太能够这样好性格,一面照料到四个儿女一面还看新书就可知了。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有职业的人,一个家庭会纷纭杂乱到这样子。并且看男子也并不像无用的人,何以就不能把一个家庭弄得更像样一点?

那男子,见晋生君不说话,以为晋生君要上楼做事了,就侧身站到二楼亭子间转角处让晋生君。

“回头再谈罢,只要不妨碍晋生先生工作,既然住在一处,谈话的日子多着哩。”

“好好,回头再谈。……自己提水,不用娘姨么?”

“她像太忙了,倒不如自己这样作方便一点。这地方水倒方便,哈哈,再见再见。”

这时,晋生君已走上楼到房中了,这男子,橐橐橐橐踏着楼梯,直走到厨房水管旁去。稍过一阵,于是听到哗哗放水到壶中的声音了,再过一阵,又听到橐橐橐橐一级一级沉重的声音上楼梯了,晋生君坐到桌边,听到声音,好像忽然把这声音同法政大学联想在一边,非常不协调,就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人,在梦想生活上,也觉得这是一种不敢担负的事情,而别人却勇敢的担当一切,应当有着硬汉子那样称谓的丰富生活了。

因为楼梯上的一谈,这男子,从外面为孩子把橘子买回,不久就到晋生君房中的床沿坐下了。他才知道男子姓陆,太太姓金。谈了将近一点钟近于孩子气的话,各人都像很合式难得,尤其是晋生君,从男子方面,发现了许多坚固这新的友谊的理由存在。因此晋生君,知道了男子虽在国内最高学府得着毕业的凭证,如今在上海却只做着一个机关中每月六十元月薪的办事员,太太则从女高师学校出来就作了儿女的母亲,年复一年,儿子益多只在作母亲一件事情上消磨这日子了。男子去了,晋生君就在想象中,经历这男子生活中忧郁。听到姓陆的男子说是每天到办公处去,就是抄写一点公文,造造月报,与同事谈谈闲话,一种极其可笑的生活刻画,在男子说来,是使晋生君感到另外一种神往,只能用苦笑作会意的答语的。

他这时,听到隔壁孩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又伤心伤心哭了,似乎那父亲抱了孩子绕室走动,他就觉得这作父母的人很可怜。这日子,他想决不是一对年青的人,从学校出来所想到的生活。过去一时节,或者在这两个人心中,也还燃着光明的火,希望在所走过的路上全开着大小的花,也如一般未离学校的年青男女,那么以为有了恋爱就不吃饭这日子也容易过去。但如今,儿女的重压,使这人成天只知道生活的必需琐事,生活中混合着灰土尘埃,疾病与吵闹,他们反而就在累赘中求着做人的意味,在世界中浮沉不定听天安命的活下来了。

时间约十点钟,晋生君因为想起应当把答应远处书店做的那件事做好,只有走出去看看,看是有什么可写的没有,就走到一个教授的朋友处去。

朋友也是两个人,所谓新式伴侣,从同学而恋爱而同居的青年人。因为职业的固定收入,以及主妇的善于治家,居处虽不甚阔绰,却不缺少一种好空气的。到了那里,他与主人谈着闲话,笑着,又各发抒着心上的牢骚,到后谈到近日的工作了,晋生君说:

“来这里,就是想写恋爱小说,预备写两万字,拿去与人做一次生意。因为自己不恋爱,写也写不来,所以今天是存心来参考这日常生活的琐事,好回家写一点东西的。”

那友人太太,听到这话好笑。她一面把在床上才剪裁的丈夫的汗衫用手抹着说:

“你就可以写,作男子的,因为上学校去拿不到薪水,回家来,容易生气,脾气也坏了,……这就是你来时这家中情形。”

朋友笑了,说:

“还应当写。于是从学校学过家政科的太太倡言说:属于家政,可不管了,自己要到日本读书去,不要家庭也不要恋爱。”

太太也笑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