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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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沈从文记(10)

“婶婶是我们的恩人,我……”那只手,取了攻势,伸过去时,受了阻碍。

女人听这话不对头,见来势不雅,正想生气,站在长辈身分上教训这年青人一顿,拿酒的厮役已经在门外轻轻的啄门,两人距离忽然又远了。

把点心吃完,到后两人用小小起花高脚玻璃杯子,吃甜味橘子酒。三姨太太回来了,把皮箧掷到桌上,坐到床边去。

绅士太太问:“输了多少?”

三孃不作答,拿起皮箧欢欢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红色牙骨筹码数着,一面做报告,一五一十,除开本,赢了五百三。

“我应当分三成,因为不是我陪你们来,你一定还要输。”绅士太太当笑话说着。

大少爷就附和到这话说:“当真婶婶应当有一半,你们就用这个做本,两人合份,到后再结算。”

“全归太太也不要紧,我们下楼去,现在热闹了点,张家大姑娘同到张七老爷都来了,X总理的三小姐也在场。五次输一千五,骄傲极了,越输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欢喜使她知道我在这里赌钱。”

“大少爷?”

“我也不去,我陪婶婶坐坐,三孃你去吧,到十一点我们回去。”

“……莫走!”

……

回到家中,皮箧中多了一个小表,多了四百块钱,见到老爷在客厅中沙发上打盹,就骂用人,为什么不喊老爷去睡。当差的就说,才有客到这里谈话刚走不久,问老爷睡不睡觉,说还要读一点书,等太太回来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绅士见到太太回了家,大声的叱娘姨,惊醒了。

“回来了,太太!到什么人家打牌?”

绅士太太装成生气的样子,就说:“运气坏极了,又输一百五。”

绅士正恐怕太太追问到别的事,或者从别的地方探听到了关于他的消息,贼人心虚,看到太太那神气,知道可以用钱调和了,就告给绅士太太明天可以还账,且安慰太太,输不要紧,又同太太谈各个熟人太太的牌术和那属于打牌的品德,这贵人日里还才到一个饭店里同一个女人鬼混过一次,待到太太问他白天做些什么事时,他就说到佛学会念经,因为今天是开化老和尚讲楞严日子。若是往日,绅士太太一定得诈绅士一阵,不是说杨老太太到过佛学会,就是说听说开化和尚已经上天津,绅士照例也就得做戏一样,赌一个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结,解衣上床。今晚上因为赢了钱,且得了一个小小金表,自己又正说着谎话,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谈楞严谈到第几章那类事了。

两人回到卧室,太太把皮箧子收到自己小小的保险箱里去,绅士作为毫不注意的神气,一面弯腰低头解松绑裤管的带子,一面低声的摹仿梅畹华老板的天女散花摇板,用节奏调和到呼吸。

到后把汗衣剥下,那个满腹经纶的尊贵肚子因为换衣的原因,在太太眼下,用着骄傲凌人的态度,挺然展露于灯光下,暗色的下垂的大肚,中缝一行长长的柔软的黑毛,刺目的呈一程图案调子,太太从这方面得到一个联想,告绅士,今天西城XX公馆才从美国回来不久的大少爷来看过他,不久就得过南京去。

绅士点点头:“这是一个得过哲学硕士的有作为的年青人,废物有这样一个儿子,自己将来不出山,也就不妨事了。”

绅士太太想到别的事情,就笑,这时也已经把袍子脱去,夹袄脱去,鞋袜脱去,站在床边,对镜用首巾包头,预备上床了。绅士从太太高硕微胖的身材上,在心上展开了一幅美人出浴图,且哗哗的隔房浴室便桶的流水声,也仿佛是日里的浴室情景,就用鼻音做出亵声,告太太小心不要招凉。

更新的事情

约有三天后,XX秘密聚乐部的小房子里又有三个人在吃点心,那三孃又赢了三百多块钱,分给了绅士太太一半。这次绅士太太可在场了,先是输了一些,到后大少爷把婶婶邀上楼去,姨太太C不到一会儿就追上来,说是天红得到五百,把所输的收回,反赢三百多,绅士太太同大少爷除了称赞运气,并不说及其他事情。

绅士太太对于他们的事更显得关切,到废物公馆时,总借故到姨太太C房中去盘旋,打牌人多,也总是同三孃合手,两股均分,输赢各半。

星期日另外一个人家客厅里红木小方桌旁,有西城XX公馆大小姐,有绅士太太,大小姐不明奥妙,问绅士太太,知不知道三孃近来的手气。

“婶婶不知道么?我听人说她输了五百。”

“输五百吗?我一点不明白。”

“我听人说的,她们看到她输。”

“我不相信,三孃太聪明了,心眼玲珑,最会看风色,我以为她扳了本。”

大小姐因为抓牌就不说话了,绅士太太记到这个话,虽然当真不大相信,可是对于那两次事情,有点小小怀疑起来了。到后新来了两个客,主人提议再拼成一桌,绅士太太,主张把三孃接来。电话说不来,有小事,今天少陪了,绅士太太要把耳机接线拿过身边来,捏了话机,用着动情的亲昵调子:

“三孃,快来,我在这里!”

那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这边就说:“好好,你来,我们打过四圈再说。”

说是有事的姨太太C,得到绅士太太的嘱咐,仍然答应就来了,四个人皆拿这事情当笑话说着,但都不明白这友谊的基础建筑到些什么关系上面。

不到一会三孃的汽车就在这人家公馆大门边停住了,客来了,桌子摆在小客厅,三孃不即去,就来在绅士太太身后。

“太太赢了,我们仍然平分,好不好?”

“好,你去吧,人家等得太久,张三太快要生气了。”

三壤去后大小姐问绅士太太:

“这几天婶婶同三孃到什么地方打牌?”

绅士太太摇头喊:“五万碰,不要忙!”

休息时三孃扯了绅士太太,走到廊下去,悄悄的告她,大少爷要请太太到XX去吃饭。绅士太太记起了大小姐先前说的话,问姨太太C:

“三孃,你这几天又到XX去过吗?”

“那里,我这两天门都不出。”

“我听谁说你输了些钱。”

“什么人说的?”

“没有这回事就没有这回事,我好像听谁提到。”

三孃把小小美丽嘴唇抿了一会,莞尔而笑,拍着绅士太太肩膊:“太太,我谎你,我又到过XX,稍稍输了一点小数目。我猜这一定是宋太太说的。”

绅士太太本来听到三孃说不曾到过XX,以为这是大小姐或者明白她们赢了钱,故有意探询,也就罢了。谁知姨太太C又说当真到过,这不是谎话的谎话,使她不能不对于前两天的赌博生出疑心了。她这时因为不好同三孃说破,以为另外可去问问大少爷,就忙为解释,说是听人说过,也记不起是谁了。她们到后都换了一个谈话方向,改口说到花,一树迎春颜色黄澄澄地像碎金缀在枝头上,在晚风中摇摆,姿态绝美,三孃为折了一小枝来替绅士太太插到衣襟上去:

“太太,你真是美人,我一看到你,就好像自己会嫌自己肮脏卑俗。”

“你太会说话了,我是中年人了,那里敌得过你们年青太太们。”

到了晚上,两人借故有事要走,把两桌牌拼成一桌,大小姐似乎稍稍奇怪,然而这也管不了许多,这位小姐是对于牌的感情太好了,依旧上了桌子摸风,这两人就坐了汽车到XX饭店去了。XX饭店那方面,大少爷早在那里等候了许久,人来了,极其欢喜,三孃把大少爷扯到身边,咬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大少爷望到绅士太太只点头微笑,两个人不久就走到隔壁房间去了。房里剩下绅士太太一个人,襟边的黄花掉落到地下,因为拾花,想起了日里三孃的称誉,回头去照镜子,照了好一会,又用手抹着自己头上光光的柔软的头发,顾影自怜,这女人稍稍觉得有点烦恼,从生理方面有一些意识模糊的反抗,想站起身来走过去,看两个人在商量些什么事情。

推开那门,见到大少爷坐在大椅上,三孃坐在大少爷腿上,把头聚在一处,蜜蜜的接着吻。绅士太太不待说话,心中起着惊讶,就缩回来了,仍然坐到现处,就听到两人在隔壁的笑声,且听到接吻嘴唇离开时的声音。三孃走过房中来了,一只手藏在身后,一只手伏在绅士太太肩上,悄悄的说:

“太太,要看我前回所说那个东西没有?”

“你怎么当真?”

“不是说笑话。”

“真是丑事情。”

三孃不再作声,把藏在身后那只手所拿的一个摺子放到绅士太太面前,翻开了第一页。于是第二页,第三页,……两人相对低笑,大少爷,轻脚轻手,已经走到背后站定许久了。

……

回家去,绅士太太向绅士说头痛不舒服,要绅士到书房去睡。

一年以后

绅士太太为绅士生养了第五个少爷,寄拜给废物三姨太太作干儿子,三孃送了许多礼物给小孩,绅士家请酒,客厅卧房皆摆了牌,小孩子们皆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带领,来到这里做客。绅士家一面举行汤饼宴,一面接亲家母过门,头一天是女客,废物不甘寂寞也接过来了。废物在客厅里一角,躺在那由公馆抬来的轿椅中,一面听太太们打牌嚷笑,一面同绅士谈天,讲到佛学中的果报,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个绅士身分,采取了一个废人的感想,对于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议及。绅士同废人说一阵,又各处走去,周旋到妇人中间,这里看看,那里玩玩,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叹气,大声喊娘姨,叫取果子糖来款待小客人。因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动,干妈收拾得袅袅婷婷,风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职务,也像绅士一样忙着一切。

到了晚上,客人散尽,娘姨把各房间打扫收拾清楚,绅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边,低低的叹了一声气。看到桌上一些红绿礼物,看到干妈送来的大金锁同金寿星,想起那妇人飘逸风度,非常怜惜似的同太太说:

“今天干妈真累了,忙了一天!”

绅士太太不做声,要绅士轻说点,莫惊吵了后房的小孩。

似乎因为是最幼的孩子,这孩子使母亲特别关心,虽然请得有一个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后小间,绅士也极其爱悦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像是因为这小孩的存在,母亲同父亲互相也都不大欢喜在小事上寻隙缝吵闹,家庭也变成非常和平了。

因为这孩子是西城XX公馆三孃太太的干儿子,从此以后三孃有一个最好的理由来到东城绅士公馆了。因这贵人的过从,从此以后绅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讨论到这干亲家母的为人了。

有一天,绅士从别处得到了一个消息,拿来告给了太太。

“我听到人说西城XX公馆的大少爷,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惊讶,注意的问:“是谁?”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说了一阵,绅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气,不知为什么,因为谈到消息,这绅士记起另外一种消息,就笑了。

太太问:“笑什么?”

绅士还是笑,并不作答。

太太有点生气样子,其时正为小孩子剪裁一个小小绸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绅士说出。

绅士仍然笑着,过了好一会,才嚅嚅滞滞的说:“太太,我听到有笑话,说那大少爷灯……有点……”

绅士太太愕然了,把头偏向一边,惊讶而又惶恐的问:“怎么,你说什么!?”

“我是听人说的,好像我们小孩子的……”

“怎么,说什么!?你们男子的口!!”

绅士望到太太脸上突然变了颜色,料不到这事情会有这样吓人,就忙分辩说:“这是谣言,我知道!”

绅士太太要哭了。

绅士赶忙匆匆促促的分辩说:“是谣言,我是知道的!我只听说我们的孩子干妈三孃,特别同那大少爷谈得合式,听到人这样说过,我也不相信。”

绅士太太放了一口气,才明白谣言所说的原是孩子的干妈,对于自己先前的态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恼了,就骂绅士,以为真是一个堕落的人,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又不是年轻小孩子,不拘到什么地方,听到一点毫无根据的谰言,就拿来嚼咀。且说:

“一个绅士都不讲身分,亏得你们念佛经,这些话拿去随便说,拔舌地狱不知怎么容得下你们这些人。”

绅士听到这教训,一面是心中先就并不缺少对于那干亲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这义正辞严的言语,嵌到肥心上去后,就不免感到一点羞惭了。见到太太样子还很难看,这尊贵的人,照老例,做戏一样陪了礼,说一点别的空话,搭搭讪讪走到书房继续做阿难伽叶传记的研究去了。

绅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惊,保留到丈夫的谦和,以及那些前后言语,给她的动摇,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时节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觉得全身忽然软弱起来,发着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绅士跟前的生气崛强,已经是万万办不到了。于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伤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门边的绅士,看到太太那情形,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绅士身分的责难,以及,物丧其类底痛苦,才使太太这样伤心,万分羞惭的转到书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亏得想出一个计策来,不让太太知道,出了门雇街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只说太太为别的事使气,想一个老太太装作不知道到他家里,邀她往公园去散散。把计策办妥当后,这绅士又才忙忙的回到家中,仍然去书房坐下,拿一本陶渊明的诗来读,读了半天,听到客来了,到上房去了,又听到太太喊叫拿东西,过了一会又听到叫把车子预备,来客同太太出去以后,绅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气,天气非常子好,好像很觉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里去,看到一块还未剪裁成就的绸子,湿得像从水中浸过,绅士良心极其难过,本来乘到这机会,可以到一个相好的妇人处去玩玩,也下了决心,不再出门了。

绅士太太回来时,问用人,老爷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用人回答太太,是老爷并不出门,在书房中读书,一个人吃的晚饭。太太忙到书房去,望着老爷正跪在佛像前念经,站到门边许久,绅士把经念完了,回头才看到太太。两人皆有所内恧,都愿好好的讲了和,都愿意得到对方谅解,绅士太太极其温柔的走到老爷身边去。

“怎么一个人在家中,我以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绅士看到太太神气,是讲和的情形,就做着只有绅士才会做出的笑样子,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来,明白是到公园了,就又问到公园什么馆子吃的晚饭,人多不多,碰到什么熟人没有。两人于是很虚伪又很诚实的谈到公园的一切,白鹤,鹿,花坛下围棋的林老头儿,四如轩的水饺子,说了半天,太太还不走去。

“累了,早睡一点。”

“你呢?”

“我念了五遍经,近来念经真有了点奇迹,念完了神清气爽。”

听着这样谎话的绅士太太,容忍着,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谑,沉默了一阵,一个人走到上房去了。绅士在书房中,正想起傅家一个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脱去袜子,娘姨走来了,静静的怯怯地说:“老爷,太太请您老人家。”绅士点点头,娘姨退出去了,绅士不知为什么原故,很觉得好笑,在心中搅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绪,趿上鞋,略显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孃来看孩子,绅士正想出门,在院子里遇到了,绅士红着脸,笑着,敷衍着,一溜烟走了,三孃是也来告给绅士太太关于大少爷的婚事消息的,说了半天,到后接到别处电话,来约打牌,绅士太太却回绝了。

两个人在家中密谈了一些时候,小孩子不知为什么哭了,绅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来,小孩子一到母亲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这干妈,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像因为要认清楚这女人那么注意集中到三孃的脸。三孃把孩子抱在手上,哄着喝着:

“小东西,你认得我!不许哭!再哭你爹爹会丢了你!”

绅士太太不知为什么原因,小孩子一不哭泣,又教奶妈快把孩子抱去了。

本篇发表于1930年3月10日《新月》第3卷第1期,特大号。署名沈从文。

①三孃,孃,读作niang。湘西方言,称姑母为孃,三孃,即三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