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在提供了意向活动与体验流的方法原则之后,并没有忽视生活世界意义问题的寻求。通过欧洲科学的危机以及科学对生活世界的压迫,胡塞尔对人的生活世界的价值与意义进行了反思。胡塞尔的纯粹现象学建构之后,海德格尔通过“此在现象学”的拓展,舍勒则通过对“价值现象学”的研究,对人的价值和存在价值体验,特别是情感问题给予独特的关注,这无疑是对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的进一步延伸。现象学都很重视体验问题,海德格尔从艺术与存在的关系出发,把体验看作是存在意义的升华。在他那里,世界意味着天地神人四维关系的建立;世界的意义,就是通过天地神人的自由之思为人的生命存在找到一条路径。在胡塞尔那里,为了寻求作为严格的科学的哲学,是从理性出发,而不是从诗性出发去寻求生存的意义,因而,生活世界与文明危机问题,显得更为重要一些。舍勒对爱与怨恨、友谊与忠诚、信仰与怀疑等情感进行价值分析,既有伦理宗教的分析,又有审美文化的思考,将生活世界的价值体验完全具体化,这是否符合胡塞尔的现象学对伦理学和美学的认知,从现象学意义上说,值得进一步思考。审美方法的探讨,从根本上说,不能不考虑人类文明与民族文明的问题,审美构成了民族文化与人类文化发展的最根本问题。无论是艺术创造,还是美学思考,在我看来,优先考虑的问题是:人类文明的美的本质如何体现?民族文明的内在自由本质如何体现?如何防范对人类文明的自由美的本质和民族文明的自由美的本质的破坏?这是现代文艺美学必须仲裁的问题。
从现象学意义上说,“生活世界理论”与欧洲文明的危机,就具有特别的意义。人类文明面临着太多的困境:民族发展与世界发展的矛盾,资源需要、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矛盾,人类文明的多样性与民族文明的强势性的矛盾,人的个体自由与整个人类的自由的审美矛盾。美学应该教会人们自由地生活,而不是教会人们痛苦地忍受,那么,没有掌握任何权力和自然力量或科学力量的美学,如何才能确保人的审美自由、民族的审美自由与文明的审美自由?这是极为剧烈的矛盾。文艺美学,如果不从解决问题出发,只是立足于解释美自身,那么,美学可能变成乌托邦的形而上之思。美的信念,应该变成生命的自由实践理想;美的信念,应该变成人类的自由和解之路。必须认识到,人类的愚昧的力量,要大于人类的自由探索的力量。或者说,这两种力量始终构成冲突,恶的力量,时刻对人的文明构成破坏,关键在于:人类的审美力量、道德力量与自由理性力量,如何保证恶的力量不会破坏人类的审美文明,因为人类只有保护和发展自己的审美文明,才是最值得骄傲与自豪的。
也必须承认,并不是每一文明,皆具有自由与美的本质,当然,每一文明皆存在美与自由的力量,但文明的主导力量,并不一定是自由与美丽的。以中华文明为例,这一文明曾经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但是,由于这一文明对自由与美丽的本质的理解存在“先天的缺陷”,这个先天的缺陷,是由于我们对人的自由、平等和正义有着不同于西方文明的理解,特别需要强调的是:等级观念和官本位意识,长期以来,制约着人们的思维。因而,文明自身发展的历史与价值信仰,虽然也创造了美,但它从根本上阻碍了美的自由发展。其实,这种状况,在每一文明的内部皆存在。只是,有的文明比较好地刺激和保护了美的创造,有的文明则限制美的发展与创造。从审美自由与文明进步的意义上说,我们就要看哪一民族对人类文明贡献了更多的“自由与美丽”的思想与形象。现在的文明理论最大的缺陷在于:只有民族国家利益的思考,没有人类共同利益的思考,或者说,真正自由与美丽的文明理论,还停留在口头上,例如,和平主义、世界公民等理论。现象学对欧洲文明的本质反思,也能给予我们一些有益的启发,黑德尔指出:“在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思索中,包含着对现代科学精神的彻底批判,然而,奇特的是,这个批判,并不是从根本原则上否定科学。相反,胡塞尔所关心的只是对科学和作为科学一般基础的哲学的更新。所以,他对生活世界的思索,可以有助于防止如今日趋常见的对科学和文明的厌倦,不至于转变为某种为年轻人所容易接受的、浪漫主义的、向完全前科学的和前技术世界的回返。”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导言,倪梁康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1—2页。
黑德尔所做的发挥,把握了胡塞尔现象学的生活世界理论的中心思想,所以,黑德尔这样评价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这个包罗万象的视阈,在胡塞尔那里,有别于那种作为科学研究对象的一般的世界,有别于近代的科学化世界,胡塞尔将它称之为“生活世界”。通过现代的科学世界在其原创时所获得的意义,即它是绝对与主体无关的世界,现代科学世界回溯地指明了前科学的生活世界。如果不与这个主观相对的世界对照,现代科学世界便会悬在空中。“在此意义上,科学客观之物的新的超越性,始终是与主观的活动进行相联系的。这个超越,也不会摆脱对象性与在被给予方式中的主观的、境遇的显现之间的普全关系。因此,超越了生活世界视域的主观相对性的科学世界,还是会被这种主观相对性所赶上。科学的对象是意义构成物,它的存在,要归功于一种特有的理论——逻辑实践的主要成就,而这种实践本身,就包含在生活世界的生活中。”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导言,倪梁康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41页。黑德尔对生活世界与科学的反思评价,正视了胡塞尔现象学的意义,同时,也给文艺美学的现代价值追求提供了思想支撑。
从现象学意义上说,这个世界,是前科学地在日常的感性经验中被主观地相对地给予的,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显现”,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显现看作是现实存在者。我们在互相的交往中,早就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有效性(Seinsgeltung)之间的差异,但是,我们并不因此而认为存在有许多世界。我们必然相信,这个世界为同一世界,尽管这同一世界对我们来说,只是各种不同的显现着的事物。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倪梁康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208页。“生活世界是原始明见性的一个领域。依照不同的情况,明见的被给予之物要么在感知中‘它本身’是在直接的在场中所经验到的东西,要么在回忆中它本身是所回忆的东西;直观的任何一种别的什么方式,是一种使它本身当下化的东西;每一种间接的认识,也都属于这个领域,广义地说:每一种归纳方式,都有一种可直观之物的归纳的意义,即都有对某种以可能方式作为它本身可感知的东西,或作为被感知的可回忆的东西等进行归纳的意义。一切可想到的证实,都要回溯到这种明见性的样式,因为它本身(即每一种明见性样式本身),就是作为交互主体的现实的可经验之物和可证实之物而存在于这些直观本身中的,并且,‘它本身’并没有什么想像中的一个基底。一般说来,如果它要求真理的话,那么它恰好只有通过与这样一些明见性的关联才能够具有真理。”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倪梁康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265—266页。
当然,现象学所勾画的“生活世界理论“,我们还不能简单地用于文艺美学的解释之中,但是,这一理论给文艺美学的解释指明了方向。也就是说,我们在关注体验问题时,一定要有“生活世界”的观念,这个生活世界,是先在于我们的美学解释而存在的,所以,我们不能不对生活世界的法则有所适应。“生活世界”有其严酷的法则,同时,“生活世界”也有其温情,我们不至于在生活世界面前倒下。一个生活世界陷入了危机,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生活世界都是一片黑暗。事实上,生活世界因为文化政治的区隔,而具有无限多样性。从文艺美学的眼光来看,每一生活世界,都是由自然和人以及人的生活所构成,由于人对生活世界资源的占有,而使得生活世界呈现出各种危机。文艺美学在体验和记录生活世界的历史的同时,更重视生活世界的意义与美丽的发现。生活世界的美,是美最具价值的共同法则,一个文明,一个世界,如果以美的法则生活,就会充满希望和力量。把握了体验问题,就把握了文艺美学的根本,把握了价值问题,就把握了文艺美学的目的所在。现象学方法,不仅能深入探讨体验问题,而且能够深入思考生活世界的价值,进而,涉及文明与美的自由生活本质,因而,它在文艺美学中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严格说来,生活世界的价值可以通过审美的方式予以确证,人在生活世界中,不断确证自我的审美本质力量,生活世界就会日见精彩,这正是现象学方法与现象学价值观给予文艺美学的有益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