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流泪,一边走进她家的小楼。
其其格姨妈是我妈的伯父的独生女。此姨年轻时漂亮得没有办法,是盟文工团的。我妈起初也是文工团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是了,我认为是由于不及我姨漂亮。那时候(即我小时候我姨年轻的时候),她穿一件浅灰色的大翻领西服,高挺着胸脯,傲慢而美丽。在赤峰这样一个小城市,我姨妈是明星。赤峰虽然小,也有盟长和司令一类的长官。北京或内蒙来了更大的官,盟长或司令就请我姨到宾馆跳舞。她还拍过电影,是什么电影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其其格姨妈到赤峰七小当音乐教师,这是使我心花怒放的一件事。我一年级,其其格姨妈进来上课,全体学生“哗哗”起立。我分视左右,他们为我姨起立,不亦快哉。坐下。我姨教我们唱歌。“我们走在——大路上——唱!”“我们走——在大路上——”这时我唱的声最大,我要使劲唱!每个乐句我都抢唱半拍儿,别人唱完了,我的延长音还在教室回荡不已,因为这是我姨教的。你们有姨吗?我坐在第一排,目睹其其格姨妈穿高跟鞋起伏踩踏风琴,双手飞掠键盘。她有时以眼神递我——倘若我声音过大或拖音太长——眼神中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和责备,这时我的歌喉愈响亮,因为我姨不仅是我姨,而且看我。
那时我最爱上音乐课,铃声之后,我屏住呼吸等待其其格姨妈走进教室,她美丽矜持地扫视大家,目光最后必落在我身上。幸福啊!我虽然只有一年级,但那一瞬间,心里像鲜花爆竹一样迸然开放啦!况且我姨脸上总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美丽的哈瓦那,唱!”多好。下课时,我对同学说:“我姨要是不教你们,你们根本不会唱这个歌!”彼等无不诺诺。这是我姨,知道不?
后来,我姨到了锡林郭勒盟。我在学校也只好陷于平庸。
其其格姨妈聪明、好胜,但命不好。离婚后,她在锡盟与一位多子女的军队干部结婚。为了拉扯他那么多的孩子,我姨大约吃了许多的苦。
她的前夫在赤峰,我们全家下放五七干校的时候,曾与他在一个连队。我一般避免和他交谈,倒没什么仇,只觉得亲戚不复亲戚,谈话便无趣。他左肩胛突兀隆起,属于单侧驼背,据说是拉小提琴造成的。一次,他慈蔼地对我笑,说:“原野,你小时候很聪明。”
我不大高兴,因为这种亲近试图恢复某种不宜恢复的距离。他已再婚,妻子是京剧花旦,也在我们连,每天吃饭都在一起。他又说:你四岁的时候问我,杨树叶为什么是圆圆的,柳树叶为什么是长长的。
当时我十二三岁,是半大小伙子,难堪于别人提儿时的事情。再说,我现在四十岁了,仍不知杨树叶之圆圆或柳树叶之长长的原因。
他还说:“你小时候特好玩,大脑袋、罗圈腿。”我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我知道这并非诬我。我儿时的确像他说的那样。但他的怀旧令人不安。
我姨和姨夫在锡盟离休后,迁至呼市的部队干休所。前几年,我由宁丁舅舅陪着,去看望其其格姨妈。到了她家楼下,我锁车往里走,宁丁说:你姨在这儿呢。
我转身看,一个枯瘦的蒙古老太太,笑对着我。我真不敢相信,其其格姨妈当年神采飞扬的样子哪里去了?她的骄傲、矜持和美丽全都被岁月淹没了。我真奇怪(我的奇怪不止一次了)那些蒙古妇女无论当演员或官员,无论进北京或呼和浩特,到晚年无不像牧区的从未走出过艾里(村子)一步的蒙古老太太。我感慨于岁月真是风刀霜剑,把一个美丽女人的汁水都戕尽了。我其其格姨妈,眼窝和脸上的皱纹密集太多,我想就是用鞭子抽用刀砍也不会使一个优雅丰腴的女人如此沧桑。而我又高出她一头多,竟不知所措了。二十年,也许是二十五年未见其其格姨妈了。在她家楼前,我不禁失声痛哭。
我一边流泪,一边走进她家的小楼。她家甚好,楼中有楼,归一家住。我坐在沙发上,只觉得需要大哭,一洗襟怀,把什么东西哭出来。我姨静默着,略有不安。宁丁舅舅尊重地看着我流泪。哭过,说了几句话,要走。我姨上楼取姨夫的毛料裤子送我,收下了。出门骑车,回头看其其格姨妈瘦小的身影,泪复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