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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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离开以后

幸福被分割成不可跨越的两岸,我越不过,他回不来。

我和你站在生命的两岸

你的世界

是我无法到达的边

我的世界

没有让你撑渡的船

1

夜晚。医院。

空寂的长廊。炫目的灯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福尔马林味道;护士的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病房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喘息。窗外是一片漆黑,无边的夜色像一个幽灵的牢笼覆盖着整座大楼,将这里变成惨败的地狱。夏季的夜,却有深入骨髓的寒冷,我杂乱的头发纠缠地掩住眼睛,视线一片茫然。

我要寻找左澈,那声轰然巨响后,我便不见了他。

我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我的左手打着石膏,缠着绷带。我想我的模样一定很丑吧,眼睛浮肿,嘴唇干燥。但是左澈,他喜欢我每时每分每秒的样子。“分秒生动”,这是他对我最高的评价。他怎么可以不来看我呢?我不要再玩这样的游戏,我告诉过他,游戏一旦当了真,谁也玩不下去。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你是杀人凶手!……”黑桃从远处冲过来,身体像利刃一样穿过长廊,她猛烈地摇撼着我的肩膀,似是要将我摇成片片碎落。事实上我已经成为了一片没有轻重的纸,任谁都可以戳破而无力反抗。

“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你是杀人凶手。”黑桃尖利的哭声刺破了这白色地狱,我有不真实之感,身体僵硬如木,犹如置身一场虚幻的噩梦。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他在哪里?”好不容易,我吐出这几个字。

“苏简,你受了伤,不要再走了,回房吧!”程沫从背后按住我的肩膀。我不理他,挣扎着继续向前,一步一步,艰涩难堪,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我开始疯狂地冲向每一个房间,冲过去推开,推开,黑暗中迎来一双双惊噩的眼,犹如猫发亮的瞳孔。

“左澈,左澈,左澈……”我的唇齿不停地摩擦着这个名字,我的脚步仓皇而无助。我要见到他,他说带我去那间房子,我们未来的家,钥匙还在我兜里,他不能不在,不能不在啊!

“苏简,苏简,你停止吧!左撤走了,再不会回来了。”程沫把我揽进怀里,用力地箍紧我,大声在我耳边呼喊。

“不……不……不……”剧烈的疼痛在我抽搐的心里顷刻疯长,我在程沫怀里慢慢慢慢地缩成了一团,变得很小很小,像一个蛹,无力地蜷缩在一起。

我不相信左澈去了生命的那头,毕竟我没有亲眼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毕竟在两分钟前,他还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苏简,我说过不会再放手。

烈日,月光,流星,长街,路灯,小巷……统统藏匿于那双翅膀下,翅膀上坐着我和左澈,左澈从身后紧紧地抱着我,我们一起飞了起来,天的尽头,是炫目的光。一阵眩晕,左澈突然坠落,仰着脸,并不惊惶,姿势极其优美,我想拉住他,他笑笑对我说:苏小猪,我想我注定是要先离去的,幸福的极致就是残缺。

我看着他,慢慢消失不见。我的身体瞬间灼烧,翅膀将我带入炽热的光环中。

“苏简,苏简,喝点水。”我朦朦胧胧地睁开双眼,是橘子将吸管递进我的嘴巴。我吮吸了一口,舌尖木木的,水顺着干涩的喉咙流进肠胃,肠胃里是一片空白,能感觉到水的温润流动。

“饿吗?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橘子轻声说。

我努力地直起身子望着橘子:“左澈呢?”

橘子放下水杯,手心温暖地碰触着我的脸庞:“苏简,左撤走了两天了,医生说:他头颅严重损伤,大量失血,送到医院已经停止了呼吸。”

“橘子,你从不会骗我的。”我看着橘子的眼睛,看到里面一个决裂的自己。

“我当然不会骗你,这是事实,左澈为了保护你,他朝右猛转方向盘,让你躲过了那辆大卡车,而他自己没能躲过……”

2

明海公墓。

风一吹,安睡的墓碑在起伏的蓝色花海中若隐若现。

照片上,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他的嘴唇还是那么温暖,他鼻子的弧线还有我手指滑过的痕迹,他怎么可以躲在这冰冷的地下不声不响?他怎么可以不让我见他最后的一面,如果幸福的极致真的是残缺,那我宁肯永远生活在痛苦的沼泽,至少,我还可以见到他。思念,争吵,猜忌,流泪,我都不在乎,而现在,隔着生与死的长河,我在这头,他在那头,除了无奈的遥望和没有结果的等待,我能做什么呢?

“谁让你来的?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给我滚……”左澈的妈妈从远处向我扑来,她有着和左澈一样清澈的眼睛,和左澈一样饱满的天庭,人们说,儿子像妈妈都是福气,可是左澈,你的福气毁在了我的手里。

橘子用力地挡住左澈的母亲,紧接着无数的人像乌云般涌过来,似乎要将我卷到天边。我漠然的,不惧怕的,用手指抚摸着墓碑上左澈的脸,冰冷的悲哀沁入我蓝色的静脉,我的眼睛成了封闭的干涸的沟渠,没了眼泪的通道。

橘子倒在了地上,她已无力再抵挡。瞬间,我被很多双手提了起来,脸上,身上,到处落下火辣辣的痛。

“你们别打她,别打她……”橘子嘶哑着喊道。可是根本没有用,女人的尖叫,撕扯,痛骂……尖尖的指甲嵌入我的肌肤,生痛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

“住手!”

一声怒斥,我被另一双大手圈进了怀里,大手带我冲过“枪林弹雨”,离开了明海公墓。

“程沫,刚才多亏你及时赶到,否则我和苏简怕是要葬身在明海了。”橘子用湿纸巾替我擦拭着伤口:“都叫你等些日子,等事情平复了再来,你瞧,旧伤未好,新伤又添。”

“橘子,不如你把苏简带回我那里休息几天,我暂时回公司住。”程沫开着车说。

橘子点点头:“也好。”

3

那把钥匙被我握得潮湿,钥匙扣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红色小猪,小猪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金色铃铛,随着我的脚步叮当作响。

“我喜欢叫你苏小猪……”他最爱拧着我的脸说。

在左澈离开我的第十四天,我终于鼓足勇气来到了这里——薰香海景。

“苏小猪,我们的家在17楼B座,我挑了很久,挑到这间房,阳台正对你最爱的薰衣草海洋,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是左澈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电梯到达17楼,来到B座。我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地转动了两周,门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本来这个第一次应该在十四天前,出事那一天。可是十四天后,两人已经变成了一人,期待变成了伤痛,幸福分割成不可跨越的两岸,我越不过,他回不来。

落地窗开着,紫色的窗纱被风吹起,轻拂着我的脸颊。我走到阳台上,俯身望下,正是薰衣草盛开的季节,纯粹的紫色在高高低低的田园里绽开,在夏日的风中打开浪漫的符号,像那种最沉静的思念,最甜蜜的惆怅,仿佛藏身于深爱者的心中却永远无法执子之手那种温暖和忧伤,那一片深深浅浅,疏疏密密的紫色,随意的,美丽的扩张着,似乎要一直弥漫到世界的尽头……

“为什么喜欢薰衣草呢?”他曾经问我。

“因为喜欢紫色,喜欢薰衣草的味道,虽然有些苦苦的,却让人沉溺,让人迷惑让人安静。”

而如今,虽然鼻翼飘来薰衣草的香味,但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见到你的影子。这一刻,我多么想纵身而下,张开双臂,将自己埋葬在这片紫色的海洋之中,化成一朵盛开的小花,那样是否就能抵达你的岸,与你相见?

手机响起,是我们最喜欢的那支歌:蔡琴低缓的声音唱着:啊……人生就是和那些事那些人相遇的过程……

“苏简,你在哪里?怎么我去超市一趟你就不见了?”是橘子。

“我出来逛逛,没事。”

“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千万不要,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过来接你。”

“不用了,我很快就回来,放心,真的没事。”

我挂掉电话,才发现眼角冰凉,好久不曾有的泪水居然掉了下来。

抹干眼泪,退回客厅,在软软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抱着白色小猪的靠垫,环望四周,墙壁被刷成了淡淡的紫色,茶几上还有一张没有拼完的拼图,是我和他的大头贴。他是个最爱拼图的孩子,可是这张拼图只拼完了我的脸,旁边还凹凸不平。凌乱的小拼块堆在纸盒中,散落的,是他的脸。

走进卧室,粉色的墙壁,紫色的床单。床头是我的大幅喷绘:我裹着条纹头巾站在薰衣草海洋中灿烂的微笑。

走进厨房,橱柜是干净的纯白色,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光滑冰凉的面板,上面已经布满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左澈,以后我们的家,我要白色的厨房,一尘不染那种,所有的食物都很新鲜,放在透亮的器皿里,一定会很有食欲的!”

厨房的墙壁是松石绿,有一半还没刷完,墙角放着一桶油漆,两把刷子,几张沾满油漆的报纸,一块大大的围布和一个用报纸叠得高高的帽子。我蹲下去,拾起那个帽子,帽子里有一根黑亮的短发,直直插进我生痛的心。

他说他本想等我过生日那天再给我这惊喜,但是他实在忍不住了,憋着秘密难受。他总像个孩子,每次说到激动的事情清澈的眼里总是溅出好多火花。

“哟——你是左先生的女朋友吧!”

关上大门,隔壁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婶微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

“姑娘,左先生好可爱的,这间房的装修全是他一个人一手一脚地搞的,忙活了大半年呢!我问他为啥不请装修工?他说他要给女朋友惊喜,还说这是你们爱的归宿什么的,嘻嘻,真不错的一个小伙子!咦?左先生呢?”

我不语。

她打量着我,看见了我的一袭黑裙和胸前的白花,她似乎瞬间明白了,脸色变得难堪:“左先生他?”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仓皇逃离。

4

回到程沫的住处,程沫和橘子正在争吵。

“我不是叫你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吗?她现在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

“我难道没有吗?我难道不紧张吗?这些天我也没睡过一个好觉,陪她发呆陪她流泪陪她在噩梦里惊醒,我知道这时候谁都不好受……”橘子开始嘤嘤哭泣。

我开门进去,努力向他俩展开一个微笑:“我回来啦,我回来收拾东西,程沫,橘子,谢谢你们这两个星期对我的照顾,我没事了。”

“苏简,对不起,我该陪着你。”橘子走过来拉着我的手。

“傻橘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握紧她温热的掌心。

程沫来到我身边,他没有左澈清亮的眼,他的眼睛过于深邃,似乎有一条暗暗的通道通往隐秘的地方,让人始终摸不透他的心思。他喜欢微微锁着眉,无论是开心还是悲伤。

“你收拾东西去哪里呢?学校快放假了,大家都在忙着找工作,宿舍里几乎没人。”程沫语气平和却坚决,意思是我必须给他一个答复。

“我在外面租了房子,我有地方去,你们别担心了。”我再次微笑,表示轻松。

“房子在哪里?给我们一个地址。”程沫锁紧了眉头。

“这——不太方便吧,或许我以后再告诉你们。”我说。

橘子看看程沫,再看看我:“苏简,至少你得答应我们别换电话,我们随时可以找到你。”

“嗯。”我点点头。

“走,我帮你收拾东西。”橘子拉着我朝卧室走去。身后,传来“砰”的一声,程沫摔门而去,一点不像他稳重的作风。

“别理他,他今天像吃了炸药包。”橘子拍拍我的肩:“听说那辆卡车的司机自己去公安局自首了,好像叫张翼,是个无业游民,那天是帮他一个兄弟运货,真希望判他死刑。”

知道是谁又有什么用呢?他死不死又有什么用呢?左澈已经走了,我还活着,是他的死换来我的生,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事实。那伴随我们四年的阳光和雨季都在那声轰然巨响后褪成血红的布景,那清澈的眼神,揪心的日夜,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大片的紫色暗香,都像喷发的烟花,瞬间凋零。无尽的天穹下,依然有人在天桥上数车,在广场上吹风,在大雨中拥抱,在寒夜中取暖,只是,永远不再是我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