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遗憾的聆听
33653200000017

第17章 孤傲天才现代隐士——记加拿大钢琴怪杰格伦·古尔德

1982年10月4日。

世界各大报纸在显著位置报道了加拿大音乐家格伦·古尔德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的消息。人们没有想到,这位本世纪最杰出的钢琴家之一,会在他五十岁生日刚刚过去之后,便过早离开人世。许多古尔德热切的崇拜者还一直希望能在舞台上亲眼再睹他的风采,谁知……然而,古尔德确实活着。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至去世,他为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唱片公司录制了近百余张唱片,其中大部分都是由他自己编辑合成的。在许多人的眼(耳)中,古尔德就意味着巴赫,他们对巴赫的认识是与古尔德的演绎无法分割的。那是一种清晰的线条感和强烈的节奏冲力的交织,是一种超人的控制与深刻的沉醉之间完美的综合。他的演释让人过耳不忘,使人惊叹不已,但无人可以模仿。1992年,已买下CBS的Sony公司为纪念古尔德逝世十周年,特意推出了有史以来内容最为全面和丰富的格伦·古尔德专辑系列,其中包含近百张CD和十张LD。一时间,在全球内掀起了大规模的“古尔德风潮”。

所有这一切,更加剧了人们对古尔德作为一个人和一个艺术家的好奇。古尔德在世时,他的怪僻、绝对和极端就已经成为音乐圈内几乎家喻户晓的传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像一颗明星突然升起。他的演奏曲目安排是前所未闻的,总是有意避开肖邦、李斯特、舒曼、拉赫玛尼诺夫等熟面孔。在他的节目单上,要么是浪漫派之前的巴赫、贝多芬,要么是当时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愿意知道的韦伯恩、贝尔格和欣德米特。他的演奏方式也一反常规,坐得很低,琴凳是一个看上去破旧不堪的自制木椅。演奏时,摇头晃脑,口中不停地哼唱着音乐,两只手轮流做出各种怪模怪样的指挥动作。观众看他表演,一半被他对音乐的全然投入所感染,一半又被他在舞台上的古怪行为所扰乱。

最让世界吃惊的是,他在音乐会演出生涯似乎到达顶峰时突然自动退出。那是1964年,他还不满三十二岁。他宣称自己厌倦了音乐会钢琴家的旅行演出生活,从此以后不再登台进行公开演奏。他说,相对于音乐会舞台,他更喜欢“象母亲子宫一样宁静的录音室”,他和录音话筒之间产生了一种难舍难分的“恋爱关系”。他甚至断言,现代录音技术已彻底改变了以往作曲家、表演家和听者之间的关系,唱片有可能从根本上替代音乐会的功能。因此到2000年,音乐会将不复存在。因此他更乐意挖掘二十世纪技术时代的音乐潜能,而不愿继续忍受商业化音乐会演出对精神和体能的压力。

起初,没有几个人相信他。人们认为那是年轻人口出狂言的通病。也有人猜想是他过于疲劳,兴许调整一段时间后还会复出。于是,人们等待着。事实上,历史中不乏著名钢琴家稍事休整、而后复出的例子。比如波利尼、范·克莱本,还有大名鼎鼎的霍洛维茨。然而,一年,两年,三年,十年,十八年。古尔德固执地回绝了一切演出邀请,直至去世。他成了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到目前唯一一个只灌唱片、不开音乐会的钢琴家。他自己也从不出席任何音乐会,只听唱片录音。

古尔德自称是“最后一个清教徒”,只对音乐以及与音乐有关的精神世界发生兴趣。朋友们喜爱和他交谈,但大多是在电话中。古尔德一有需要,会拎起电话筒,给远在纽约、伦敦或巴黎的朋友们挂长途,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由此,他每月的电话帐单总是几千加元。他是个有名的夜猫子,工作到深更半夜还会向朋友提议来段瓦格纳或施特劳斯助助兴。结果,一坐到钢琴面前,他便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整幕乃至整部歌剧都装在他的脑子里,源源不断地从他手指下倾泻而出。朋友们虽然已极度疲劳,但很快被这富于魔力的演奏所震慑,随即他们在古尔德的带领下深深陶醉在音乐的洪流之中。等他们最终走出录音工作室,遥看繁星点点,东方已经微微泛白。

他离群索居,终身未娶,不让任何人走入他的私生活。在他多伦多郊区的小别墅中,散乱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乐谱、唱片、纸片和文稿。他曾自嘲说,他的住处即使在最整洁的时候,也像一场龙卷风刚刚横扫而过。有趣的是,他能够迅速找到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虽然从表面看,他的生活杂乱无序,但实际上他控制着他的所有生活。由于摆脱了外界的一切干扰,他能够一心一意地从事所真正喜欢的事情,也能够拒绝一切他认为有害无利的事情。他喜欢读书,音乐、历史、文学、宗教、哲学,无所不包。他也喜欢散步,经常牵着他宠爱的小狗在乡间树林和池塘边沉思。但他拒绝采访,除非他自己设计所有问题和回答,并事先把所有过程一个字不少地全部写下来。1974年,他甚至发表了一篇自己对自己的采访报道,题目叫作“格伦·古尔德就格伦·古尔德采访格伦·古尔德”。他也拒绝乘坐飞机,就像他拒绝举行公开演奏会一样坚决。

古尔德是个天才,这毫无疑问。他自己比谁都更加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通过特殊的方式,他小心地保护了自己的天才,而且通过认真的修炼不断地发展并超越自己的天才。1955年和1981年的巴赫《戈尔德堡变奏曲》两次录音版本是他这种发展和超越的最好标记。前者富于活力,后者沉静内省,它们是古尔德早年与晚年时不同音乐观念与人生哲学的生动写照。实际上,古尔德从登上舞台那时起,就在不断地完成超越。他的非正统曲目表明,他无意取悦传统类型的听众。他对音乐会机制的抵抗更进一步体现出他的理想主义姿态。在他自己有意设定的孤寂中,他读书、读谱、思索、奏乐、听乐、录音、写作、交谈、编辑、合成……他全面掌握了音乐录音的技术机关,对现代技术为音乐所提供的创作空间报以超人的热情。出于他对广播电视的音乐和艺术潜能的关注,他又投入大量精力制作了有关音乐和人类孤独的广播文献作品。他曾严肃地考虑从事作曲的可能,晚年还试图通过乐队来实现自己的演绎想象。古尔德那永不安宁的心智从来没有停止过向未知领域的探索,直到生命的终结。没有人要他这样做,只是他内心中那神秘莫测的渴望与不可遏制的原动力。

古尔德已经成为二十世纪音乐生活的重要一章。他的乖张举止和怪僻言行同他的杰出成就和敏锐思想一道,构成了独一无二的古尔德人格与风格。他最终成为了一个艺术圣徒。他向人们昭示,一个音乐家可以在怎样的程度上超越限制而修炼成为一个深邃的智者。一个艺术家在现代商业社会的压力下,能够以怎样的方式和态度面对自我和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