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叫孩子躲到我家去,剩下三个大人就好说话了。
“孩子笔一次说谎你们就发动一场这么猛烈的风暴,其结果不是告诫孩子今后不要撒谎,而‘给他一个教训,今后说谎要更巧妙些,不让你们觉察。我敢肯定,孩子今后还会说谎,其他孩子也一样。因为我们这些做大人的,没有一个敢说他从没撒过谎,也从没有被人骗过!萨特说:‘谎言不是我制造出来的,而是阶级分化社会的产物。因此我一出世就继承说谎。’陀斯妥耶夫斯基讲过,唯有那些缺乏机智的人才讲真话。早在16世纪末一个叫巴托罗缪的西方人就写了本《说谎手册》,赞扬了一大批卓越的说谎者,声称‘说谎是上帝赋予人的能力,它使人有别干其他动物,。有些人类学家居然很推崇这一观点。世界每年都举行说谎比赛,去年在英国坎布里进行了0届说谎大赛,并规定‘政界要人’不得参赛,因为他们是‘职业说谎者’。来自对卯年代新世界道德品质的一份调查报告说,‘美国人人都在说谎。总是说谎的占91涔,说谎的男性比女性多’。1990年,英国10个秘书中就有7个为了讨好老板要吹牛……”
夫妻俩被我说懵了,早已停止了吵架。
“您在鼓励说谎?您是说说谎是应该的,无法禁止的?”
“我刚写了篇短文叫《当代骗坛》,所以对说谎的资料倒背如流。目的是让你们先冷静下来,正视生活中存在着大量谎言这样一个事实,就知道不说谎有多么难,正因为难,诚实才更可贵。古人说,人之操履无若诚实。意志薄弱的人难于诚实。其实大昝大慧的第一要素是诚实,诚实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唯诚实才有真正的人生和坦荡的欢乐。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还要说谎呢?为什么对谎言不像对其他罪恶那么深恶痛绝呢?有人说谎是出于恶意,为了欺骗,为了伤人。有些谎言并无恶意,甚至是出于善意,比如:为了保持一份快乐,丈夫饭后高高兴兴地想拉妻子去散步,妻子已经很累了,不愿去散步,为了不扫丈夫的兴,就谎称自己也正想去散步。或者有了不愉快的消息或不幸的消息,如挨批、挨斗、丢钱包、得了病,说些保护性谎话,不让对方担忧、生气等等圣奥古斯丁认为,谎言有八种。
有的时候人们宁愿听信谎言,却不肯听信真话,面对真话是冰,面对谎话是火。世界上没有比人更会创造、更会伪善的物种了,而人们偏偏不是把人想得太坏,就是把人想得太好。谎言就其本质来说是人类对自己的惩罚和戏弄,有善意的谎言却无有价值的谎言,任何欺瞒都没有永久性,一旦掲穿必然会构成伤害。说谎大师希特勒宣称:‘广大的群众容易被大谎言所愚弄,反而不易被小谎言所欺骗。’正是他的大谎言不仅毁了他的国家,给半个地球造成严重灾难,最后也彻底毁了自己”
我的话题扯得太远了。但这总比吵架要好听得多,至少不干扰邻里的生活。我准备来几句结尾,然后抽身:
广尽管人生中最困难的是不说谎而生活,但世上绝大多数善良的灵魂必须生活在诚实中,真诚营养灵魂。有些人自己不得已说了谎,却渴望别人对他诚恳。正如卡夫卡所说,不可能存在没有真实的人生,真实就是指人生本身。”
权威的随和如果说我踉文学有缘,其实不如说我跟文学界的一些老作家、编辑和朋友有缘。
在我的创作经历中,有一些人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荒煤就是其中的一位。我将陆续写出他们对我的帮助和影响。借庆祝荒煤文艺生涯六十年,便先写出这篇《权威的随和》作为开篇。
1976年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过以后,又召开了全国钢铁座谈会和机械行业学大庆大会。我当时以天津重机厂锻压车间主任的身分参加了后一个会议,为一批老干部在危难之中还奋力抓生产的精神所动。他们的生活和当时的文艺创作模式相比是那样新鲜,那样壮阔感人。会后我便写了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在1976年复刊后的《人民文学》第1期上发表。当时《人民文学》的编辑周明告诉我,叶圣陶、张光年、陈荒煤等老同志,看了我的小说很高兴,甚至很感动。
对一个工厂的业余作者来说,这个消息的分量是很重的。我不管他们是否被“解放”了,他们是文学界的杈威这一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否定不了。我的小说获得了他们的认可,就是获得了文学的认可。
没有多久,随着“反击右倾瓿风”运动的高涨,《机电局长的一天》成了大毒草,要在全国范围内批倒批臭。周明告诉我,在给老先生们送第二期刊物的时候,有的老先生还问,这一期还有没有“局长”那样的小说?我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听了这话感到一股温暖。当时的文化部长于会咏,在一次会上说,一些死不改悔的反动权威对《机电局长的一天》表示赞赏,难道还不说明这篇小说有问题吗?
我跟文学的缘分是不打不成交。
四年后我的又一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在天津引起激烈争议,《天津日报》发表了4块版的批评文章。当时我跟文艺界几乎没有联系,批评我的人我不认识,支持我的人中有许多我也不认识。我原来所想象的文学的神圣感彻底消失了,又一次感受到了文坛的险恶。
北京却是另外一种气候,专门为我的小说召开了讨论会。在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荒煤,活脱脱一个寿星老,异常随和。许多人当面或背后都直呼他“荒煤”有些人是他的同辈,有些人则比他年轻得多,他都答应得很自然,很干脆。这自自然然的两个字带着尊敬和亲切。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能被人这样称呼,有这样的人缘儿,真是福气!
我读他的文章,击水中流,踔厉风发,语锋犀利。但他的人更像他的散文,宽厚,慈和,有大家气派的人情味。
想不到由于荒煤公开说了赞扬我的小说的话,竟激怒了当时天津市委文教书记,这位书记在一次会议上说,北京的冯牧,还有个叫陈煤荒的人支持蒋子龙……引得哄堂大笑,一时作为奇闻传遍文艺界。他又要批评文学,对文学却又表现得惊人地陌生。
为了我的一篇作品,使亲切悦目的荒煤,在大庭广众被人呼为“陈煤荒”,是一种亵渎,对作家和文学的亵渎。我为此怀着深深的歉意,觉得牵累了荒煤。
1979年,中国青年出版社要出版我的第一本小说集,编辑王玉璋请荒煤作序。荒煤一口答应,并认真地看了全部书稿,有些细节和疑问并请王玉璋打长途电话向我核实。这份权威的严肃和认真,不只让我感动一时,还让我永远记住了。以后也有些朋友请我为他们的书写序,从不敢草率应付。除非不答应,既答应就按照规矩干一一这是我从荒煤身上学到的。
我以前在学,今后还会继续学的是他身上那份平静自信的随和,几乎是有求必应。
天津的作家们想请他去讲课,他不推辞。天津一批企业家也很想见见大名鼎鼎的荒煤、冯牧,这两个名字在天津格外有人缘儿。我派人来请,一请就到。因为天津作协有好车,我想请企业出车,有七家企业争着出车。因为谁出车接的谁就有权接待,就可以把两位老作家拉到他的企业去参观、去炫耀一番。那是一次全市性的企业家的重要聚会,当时的经济气候也很好,我真想威风一下,让七辆豪华轿车全部进京,作协的面包车开道,组成一个车队去接荒煤和冯牧。却又担心他们不高兴,倘再给他们惹出点麻烦也不值得。最后规规矩矩地只派了一辆车。
这次我进京参加“荒煤文艺生涯六十年研讨会”,有十几位得到消息的企业家托我向荒煤祝贺。并希望当荒煤庆贺文艺生涯6年、70年、80年的时候,也通知他们一声,由他们负担费用。
他们是真诚的。
一个作家能获得社会广泛的真诚是难得的,是值得欣慰的。
经历几个时代,度过60年文艺生涯,实在值得大庆特庆。既有才华又有福气,可喜可贺我祝愿荒煤老幸福长寿。
也祝愿中国文坛多有几个像荒煤老这样的福将,使中国文艺界多一份随和,多一些祥瑞之气。
历史的机缘
像一双灵巧的手在择一个线团,拉出一根线绳就是一条公路。
十几年来这双手不知在广东修了多少路,架了多少桥,建造了多少高搂大厦。然而这是一双女人的手,相当纤细,戴着与之相配的精巧绝伦的戒指。
这双手原来是捏粉笔的。拿着雪白的粉笔,在黑板上写出一个个朝代的兴衰史,实在是太合适了。她从小喜欢历史,学了历史,毕业后成了一个中学的历史教员。
这也许是受家庭的影响一她的父亲是原国民党军队的高级将领,自认也曾被人称做是创造历史的人。然而历史专爱打乱创造它的人的命运,当他的小女儿站在课堂上为天真的孩子们讲解历史的时候,他却在世界头号资本主义强国过着优悠富裕的生活。
稍有一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孤弱的女子如何度过“文化大革命”这一关?
按一般人的推算,等待她的只可能有三种命运:死、逃、沉沦。好像是历史的安排。
哪一种安排她都没有接受。却成了道桥和建筑工程两个公司的总经理,手下有四千多名职工。眼下广东省的第一条高速公路正在她手下伸延。路是经济发达的动脉,人们企盼大道早一点畅通,如同盼着“心脏搭挢”或解救“脑栓塞”一样急迫。以合同期限为准,她提前一天,甲方奖励给她的公司两万美元,她将工期拖后一天,甲方将罚她一万美元。四月份我采访她的时候,她很有把握地说,提前二十天交付使用是没有问题的。
她不是“双枪老太婆”,看上去还相当年轻。手下的人前呼后拥,她本人则端静寡言,质智优雅,身上有一种孤绝的神秘感。
她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在安祥恬静中可感受到她那鲜明的个性,这个性正是她生命的基本事实。可以按照自己的风格生活,终于能驾驭自己的身心走向充实的人生。
在当下世人的眼里她成了英雄,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人们恭维她,社会尊敬她,即便是某些显贵见了她也不得不屈下一膝。然而她却尽量挤出时间静心享受自己的空间。这使她并未失去深度、凝聚力和感情。
她利用业余时间去攻读经济学硕士学位。嗜书、如命,每晚读书不到凌晨两三点钟便无法入睡。长期以来,每天睡上三、四个小时就足够了,保证第二天能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上上下下,指挥若定。她仍然关心政治,关心时势,关心这个令人有哭有笑、哭笑不得的世界。
这大概是积习难改。历史教会了她许多东西,历史注视着未来,历史还能使她防止许多东西。
她经历过了,狞厉的历史感悟沉淀为一种智慧。这个过程是怎样发生的?成就英雄的悲剧一一人们不是喜欢说有一个英雄就有一出悲剧吗?
她有那样的家庭,有说不清的海外关系,本人义是这么漂亮,优雅,才华逼人,拒绝了学校工宣队头头的侮辱和逼婚,她被打断了肋骨,打伤了左肩,绑缚野外准备第二天活埋。偏巧这天夜里下大雨,看守她的造反派们丢下她自己去避雨了。一个跟她沾点亲戚的小伙子冒死救走了她。
出身“红五类”的丈夫,受不了她的牵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可以理解的离她而去了。她东躲西藏,独立抚养七男三女十个孩子。她有着很平凡的美德,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欺骗之后,却成了非凡的勇猛。她开始寻找挑战和成功,而不是安全感。多苦,多累,多脏的活儿都能千。她记住了马克思在创立唯物史观时提出的一个命题: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她崖岸自髙,踽踽独行,挺过来了。
十个孩子均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追求。
她在广州市天河区有一幢属于自己的五层小楼。她的房间在五楼,客厅的正面摆着一尊通身放光的观世音菩萨,仿佛闪烁着深湛的智慧。房子里宁谧,平和,令人肃然,欣然。
当一个人达到某种高度,就非常突出,常常会被人议论。是更快乐,还是更孤独?更得意,还是更失意?
她在观音像前感到充实,宁静。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不歉于人,内不疚于心。
只顾介绍她的故事,没有机会说出她的名字。只好让她在结尾时亮相:
朱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