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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作家和开会

不可设想,现代人类如果不开会怎么受得了?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许多国际、国内的重大问题,要靠开会来决定。人类历史上记载着许多重要的会议。

尤其是中国人,几乎在娘胎里就懂得开会了。因为怀孕的妇女可以不参加或少参加体力劳动,但开会不得请假。挺着大肚子去听报告,学文件,讨论国家大事,研究计划生育,开会是解放后出生的中国人必不可少的“胎教”。

我们的会多,在全世界是出了名的。因此喜欢不喜欢开会,会不会开会,能不能忍受开会,往往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有人因在会上一个发言就可能官运亨通,步步髙升。有人则因一个发言可能被打入地狱,7年的大批所谓“右派分子”大都是在会议上被“揪”出来的。连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彭德怀元帅,最后都败在了庐山的会场上。

因此,有人一听说开会便喜上眉3。有人一听说开会则心里发怵,厌烦,厌恶。

我活了半个世纪,开过的会不计其数,细想起来却记不得有哪一个会是美妙的,或是真正有价值、不开不行的。能够记得的都是一些可怕、可恶的会。决定历史的会议由大人物们去开,老百姓开会只是被决定。

比如:当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一个平时跟我很要好的同学,只是因为对我的学习成绩总是比他好不服气,准确地挑选了一个机会,到团委打了我的小报告,说我为刚打成“右派”的教导主任鸣不平。经过精心策划,在一次全校共青团员大会上突然向我万炮齐发,一些好朋友翻脸无情,血口喷人。我则气得口吐鲜血,自然也不会说出好听的话。最后借着调班撒掉了我的班主席职务,团内给了警告处分。我第一次知道开会的厉害,会场如战场,炮弹呼啸,血肉横飞。以后在“文革”期间又经历过“袖珍型批判会”加上我只有4个人,和七千人大会只批判我一个人的“巨型批判会”……像我这种人不可能热衷于开会,开会成了我生活中一件很头疼的事。

大约九年前,我主持一次文艺界的老同志座谈会,要讨论的事情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例行公事,不能不开会。当时机关里只有一辆旧上海轿车,从八点半出车,把十几位老同志都接齐已经快十点了。我建议这个会只能开半小时,从十点半开始送大家回家,到把最后一位送回去,差不多也快十二点了,不影晌老同志们吃饭和午休。堂堂美国总统有时和其他国家的首脑也只“通话十分钟”或者“会晤半小时’一个群众闭体有什么事情半小时还说不完呢?即便真有话想说,大象都是作家,而一个叫契诃夫的大作家曾说过,简短是天才的姐妹。相信谁也不会讲得太长。然而我又想错了,只要一开会还真有说不完的话,一个人发言半小时都不够用,“好不容易开一次会,还不叫我们把话说完吗?”说得有理,饭可以晚吃,觉可以不睡,会不能不开。把话说尽,心里痛快一一这就是开会的好处。

有人经常批评作协,为什么不开主席团会,为什么不开理事会,为什么不学习这个文件,为什么不讨论那个报告。对他们来说开会像过生日一样快乐。另有一批作家很不愿意开会,觉得开会是浪费生命。使我好不做难,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把作家分两类,一类是“开会作家”,任何会议都由他们去开。另一类是“写作的作家”。结果老嫌开会少的人,却不愿当“开会作家”,遂使我的建议流产。

还有一个难题,开会发什么东西?本部开会好办,按眼下的社会风气,凡有外人参加的会没有白开的。然而作协很穷,而且会越来越穷。我提议凡非发东西不可的会就每人发一本稿纸。一本稿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如果画得好写得好,同样可以变成钱。又髙雅,又有作家协会的特色。此建议却遭到工作人员一致的反对。发稿纸会挨骂,还不如不发。朋友埋怨我参加现代会议太少,孤陋寡闻,一个对开会没兴趣、不擅长组织各种会议的人,怎么能当好主席呢?

此话中肯而尖锐,打疼了我。好在我这个主席早已是“超期服役”了,很快就下台了。谢天谢地,我下台之后,天津作家协会可以好好地开会了。

享受会议

人的级别往往取决于会议的级别,只要看他参加什么级别的会议,基本上就能断定他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会当官的人没有一个不重视开会的。该他参加的会议你不让他参加或忘记通知他了,他跟你没完。开会是一种政治待遇,是政治生命的标志。

剥夺了某个人参加某种会议的资格,就说明这个人有点不妙了。

作家有职称,无级别,有人担任一些社会职务,那多半也是象征性的,安慰性的,不必认真的。我就有那么个头衔儿,年要开一次大会,千八百人聚集在一个大宾馆里呆上8—10天。我对大会、长会有一种本能的逃避意识,这头衔挂了至少有五、六年,却没有认真参加过一次会议。

这是有点不像话。一些习惯于开会的人,更是无法理解这种逃会心态,很自然地会猜度我是不是对这个大会有意见?也许是瞧不起这个组织?抑或是神经有毛病?

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意见,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庞大的组织和大会有意见或瞧不起呢?如果有电是对自己不满意。我对这个“高规格的、隆重的”,被称为“一年一度的政治生活中的大事”是非常尊重的。正是出于这种尊重,我想大家心照不宣,彼此照顾,客客气气,我不去则大会省事,我也方便,这十来天可以做很多事情。

我是得了“厌会症”?还是“恐会症”?十来天是一眨眼的功夫,为什么我会嫌长?外出旅游十天不嫌长,出国十天不嫌长只会嫌短,天天吃饭睡觉不嫌烦,为什么开十天会就受不了呢?

我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今年便规规矩矩地去参加会了。一报到先领了一个黑提包,里面除去会议文件之外,还有一个精美的笔记本、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小纪念品,保险公司的会议保险单,服装公司、钟表店、眼镜店赠送的九折优惠卡,还有领带、衬衣。大会筹备者想得相当周到,如今开会不只是精神会餐,还有一定的物质收获。

一位经济界的朋友见我这副少见多怪的样子,便教导我说:“你经常逃会是会落后时代的。”“有这么严重?”“开会能体现时代的高度。这种大会是最清廉的了,你猜猜我们公司有一次开会发什么东西?”

我壮起胆子瞎猜,无非是高档电器,总不会发辆汽车,发套房子吧?

“你们作家,太缺乏想象力了。我们弄来一车活鳖,俗称:王八,乃大补之物,市场上百八十元一斤,而且很难买到。工作人员按照到会者的级别高低,把王八也分类排队,级别髙的王八大,级别,越低得的王八就越小。分活物可比分死物复杂多了。分王八有好几道工序,先在王八背上贴纸条,纸条上写着得主的姓名:李主任、张书记、刘经理、王代表‘…-然后再把这些宝贝分装进兜子。王八一多怎么管得过来,搞得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大呼小叫:不好了,李主任跑了,快抓住!张书记钻到床底下去了!哎哟,刘经理咬了我的脚后跟……”

这是对开会的一种创新。既然对会议内容无法进行创造,就在会议的形式和幕后分配上花样翻新。

我发觉开这种大会是很舒服的,官场得意的人大都擅于享受会议。只要你沉得住气,坐稳屁股,皮包一夹,不动脑子,不费力气,规规矩矩,坚特到底,就是好同志。而且吃得好一一每人每天只交元钱伙食费,早晨有牛奶鸡蛋,中午晚上六菜一汤。睡得好在高档宾馆里,高枕无忧。看得好―每天晚上都有电影或文艺演出。说得好一一会开会的人熟练地驾驭会议语言,说正确的话,慢条斯理,循规蹈矩。滔滔不绝的废话、空话、套话,中国语言经过这样一番排列组合,变得最没有味道,比噪音还难以令人忍受。使听会的人智商变低,然而发言者却不是傻子。另一种人,心里有火气,或自以为思想深刻、见解独到,便慷慨激昂,逞口舌之快。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荽说。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有助于安定团结。

见了熟人招招手,见了朋友握握手,需要的时候举举手,多么轻松。我决心坚持到底,好好休息一下。

然而,只坚持了两天又溜号了。原因是:这么好的会怕上瘾,成了“开会作家”。

当今骂坛

当今这个热闹非凡的世界有足坛、泳坛、文坛、歌坛、影坛、棋坛、曲坛、剧坛、骟坛,还有一个骂坛。这个坛那个坛,似乎都离不开骂坛。

比如足坛,我曾经说过,足球也可称作“’骂球”:眼下中国人还有谁不敢骂或不能骂它呢?骂骂中国足球几乎成了一种时髦,笔骂、口骂、雅骂、野骂、笑骂、怒骂、真骂、假骂、单骂、群骂、小骂大帮忙,大骂不帮忙,指桑骂槐,不骂白不骂,骂了也白骂,白骂也骂。不论喜欢不喜欢足球的,懂不懂足球的,不论在什么地方积存的火气,都可以撒到足球上。借着骂足球可以骂领导腐败,骂工厂倒闭,骂拖欠工资,骂物价上升,骂通货膨胀,骂社会,骂人生,骂命运,骂同事,骂路人,骂家人,骂富骂穷骂赌骂娼骂天骂地骂一切!

这只是当今骂坛的一景。

当你被拥挤在秩序混乱的火车上、公共汽车里,被困在视航班误点为家常便饭又不肯及时作出解释的候机大厅里,当你走在大街上或进了商店,尤其是被夹裹在自由市场的人潮热浪之中,很容易领略到中国骂坛的风光。人生不如意的事常有八九,而当下似乎人人都顶着一脑门子官司,不骂不说话。

千万不要以为当今骂坛只是在靠一些粗人或“下流社会”在支撑。有些雅人和“上流社会”有身份的人同样会骂。或者蔫坏损地骂人不吐核,或者赤裸裸地张口就是国骂。甚至一些名气很大的时髦女士,在公共场合张嘴就是粗话、脏话,而且骂得那样顺溜儿,那样自然,那样有凤度。让人感到传统的国骂反而更衬托出新潮女郎的现代气派,脏话就应该属于上等人,粗鄙和高雅是那样般配。骂街简直成了一种时髦。

据报载在某些发达国家,骂人正在变成一种新兴的大有前途的职业。倘你憎恨某人,又不想把他杀死担负法律责任,就去雇请一个骂坛高手。这些高级骂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女的,女的撒大泼骂起人来更具杀伤力。她们“骂”到成功,把雇主憎恨的人直骂得昏头转向,两眼发黑,口吐白沫,甚至会气死过去。中国骂坛已将此定为引进项目,第?步是先生产出骂人娃娃。你出门可随身携带,看见谁不顺眼一捏娃娃大腿,娃娃便污言秽语,大骂不绝,兜头盖脸地将对方淹没在骂声之中,直到你出完了气为止。

为什么骂人会成为一种社会时尚呢?社会学家们总结出许多原因,比如:现代生活紧张,快速,压力大,竞争激烈,而且有许多不公正、不合理。有人用骂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失意,“一骂解百愁”-一简单实惠,且不用承担任何风险。有人活得太累、太压抑,便用最原始的粗话宣泄。可见骂坛人物也有许多令人同情之处。但有人活得春风得意,则用骂来炫耀自己的气势,表现潇洒和玩世不恭。一切都在变,都在转换,没有信仰,没有神圣的东西,还有什么不可以否定、不可以骂一骂?骂坛活跃也可理解为现代人的一种浮矂病。现代疾病五花八门、防不胜防,不治之症越来越多,精神病人越来越多,报纸竟用这样的大标题来提醒人们:《小心!精神病人就在你身边》,更年期越来越长……谁敢说骂手如云不是社会的一种病态?有人是被病“拿”的,或者病态般地生活在脏话中。

最近国内许多报纸转载了据称是国外医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说骂人有好处,可平衡心理,有益健康6但没有解释对被骂的人会怎样?我想是有害无益。骂者舌上有毒,听者耳朵染毒,其毒攻心,人不安生,社会也不会安生。

倘若人们为了自己的健康都大骂特骂,无时不骂,无处不骂,那世界成什么样子?那中国足球队就应该获得“挨骂大奖”或“有益中国人健康特奖”!

所谓骂街能解气,那是指骂木头,骂沙袋,对方不还嘴你自然可以消气。倘是骂活人,你有来言,他有去语,或者碰上了更厉害的角色,由单骂变为对骂,越骂火气越大。气伤心,怒伤肝,于身体何益之有?迎风撒黄土或迎风吐唾沫,必然也会弄脏自己的脸。

骂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坏事。敢骂、擅读骂者往往和邪恶、贪欲相等。被骂臭的恰恰是他们自己。因此奉劝这些人赶紧治理自己的嘴巴,管住松散脏乱的长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