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代名家——蒋子龙自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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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儿子长大以后(1)

一个男人,应该感谢儿女。没有儿女他就当不了父亲,而不当父亲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完全的男人。

我初为人父的时候是在工厂里,有位车间副主任五十来岁了,他经常以抱怨的口吻向我炫耀:今天裤子被儿子穿走了,明天新买的上衣又被儿子换走了,他的一身行头几乎都是捡儿子穿破的或不要的。当时我真的非常羡慕他,有一个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多么有趣,多么幸运,爷儿俩可以争穿一条裤子,衣服鞋袜可以换着穿,这才叫天伦之乐。

什么时候我的儿子也长到那样大?自己当时也很年轻,就觉得要把一个小毛孩子养成大小伙子是很遥远很不容易的事情。虽然觉得儿子小也有小的乐趣,很好玩,极可爱,却仍恨不得他第二天就长成大现在已年过花甲,就觉得当初的那些想法很可笑。人能长大或许不容易,但是很快,转眼就是百年。当儿子真正长大以后,又会常常想起并留恋他的童年时期,如有可能宁愿自己多吃点苦,多受点累,也希望将儿子的童年时代多留住几年。

像我这个年龄的人也许有太多的不幸,赶上了太多的动荡、灾难和政治运动。但也有一大幸,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充满色彩和刺激,培养了我的性格,为我的一生提供营养。同时又拥有许多童年时代美好甜蜜的记忆。

我有个偏见,总以为在现代城市长大的人是没有童年的,至少他们不会对童年有深刻美好的记忆因为他们大都走过一个相同的路线:从托儿所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到学校,生活大同小异,色彩千篇一律,大部分时间在房子里度过,跟玩具动物相处,没见过或很少见过活的牛马羊猪,不知何为原野,何为蓝天和星空。

他们的童年只给父亲提供了巨大的快乐和幸福,当然也有辛苦和责任,上学后就要催他好好读书,催他考重点中学,催他考大学……可谓操碎了心。

我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发觉儿子长得跟老子一般高大了,不能说不高兴,但有点生疏。不可避免地也享受到了十几年前我那位副手经常向我炫耀的那种快乐,只是我的感觉比那时候要复杂得多。开始是他穿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自然要比他的“高级”一些,有些在当时来说算比较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显不出有多么知,穿在儿子身上效果则大不一样了,人配衣服,衣服抬人,相得益彰。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凡是他能穿的,他喜欢穿的,都先让他穿。

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着装风格,不再抢穿我的衣服,而是轮到我捡他的衣服穿。他不要的,我穿在身上,还让人觉得挺新潮。

现在似乎是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儿子开始为我置办行头,偶尔还会引进一些名牌,似乎是有意识地为我设计形象。前几年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花九十元为我买了一双美国皮鞋,当时穿这个价格的皮鞋已经算相当奢侈了,在此之前我还从未穿过超过三十元一双的皮鞋。穿在脚上果然舒服、轻便,心里也轻飘飘的,终于享受到有儿子的好处了,以前的投资开始见效益,开始回收。“那双鞋还没有穿坏,有年春天儿子突然又给我买来一双“老人头”,内部价格还花了二百八十元。

我不敢不高兴,在心里可打了折扣,甜甜的又带点苦味儿。我对名牌可没有太大的热情,只觉得不实惠,而且这些什么鬼名字,明明是脚,为什么说成“头”?当时我还在中年阶段,不愿意被提前打人老人行列,心里难免有些警惕。

刚进入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儿子在向他母亲打听我的腿长,腰肥,我赶紧放下笔,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要为我买一套真丝的衣服,光一条裤子就二百多元。打住,我这两条腿值不了那么多钱!什么话,您这两条腿给二十万咱也不换。

妻子也在旁边奚落我,真是土得够劲了,现在穿真丝衣服很普通。过去给儿女买衣服花多少钱也不心疼,现在轮到儿子给你买衣服反倒心疼了。

心疼倒也不假,更主要的还是不习惯儿子为我设计的那身行头。底下是“老人头”,上边是一身真丝裤褂……那还得再添三样东西:左胸口袋里放一只金怀表,表链要露出来挂到扣眼上,右手举着鸟笼子,左手牵着狗……还是等以后养了狗和鸟再说吧。

儿子这份心意,还是让我感到骄傲,感到欣慰。他想用名牌武装自己老子的心情,跟他小的时候我想用最漂亮的衣服打扮他,不是一样的吗?我还没有觉得自已老,可是儿子突然间长成大人了,要来关心照顾我。我对这种来自儿子的关心和照顾,却还不太习惯。

儿子怎么会是突然长大的呢?难道这是很容易的事吗?他小的时候像一个活跃的水银球,到处乱滚乱撞,不知从床上摔下过多少次。当时“一间屋子半间炕”,为了让床底下多放东西,便把床腿垫得很高,又是水泥地面,居然没有被摔成重伤,可算他命大。至于脸上青一块,头上起个包,对他来讲不算什么。有时我在干活的时候,不得不把他拴在床架上,让他有多半个床铺的活动范围,却又不会掉下去。我称这为“床牢”,也算是对他的惩罚。

倘是把他放在地上,那屋里就会大乱。他什么地方都要踢一脚,都要伸一手。你不让他摸的东西,他越要摸。有一次竟把手伸到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稀饭锅里。我至今不明白,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非要把手伸到那个热气腾腾、糨糨糊糊的粥锅里去搅一搅。害得我毎天抱着他从城西到城东一个专治烫伤的卫生院去换药。夜里他疼得琴,我就抱着他在地上转……折腾了一个多月,幸好治疗及时,遍求名医,治疗护理中没有一点失误,才没落下伤疤。

当时我不感到累,只觉得睡眠不足。有时在哄他睡觉的时候,自己便也睡着了。有那么两次我睡得正香。突然被大雨浇醒,以为是梦,明明在屋里睡觉怎会有雨?可脸是湿的,身上是温的,大雨还在下,原来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身体转了九十度,跟我成丁字形,小鸡鸡直冲着我,其尿如注,全撒到我的脸上。即使这样,我都舍不得把他打醒,赶紧用抹布擦凉席,边擦边发牢骚:好小子,你欠了老子一笔,有朝一日我很老了,需要你端屎端尿的时候,看你有何话说。二十年以后,日本、中国台湾以及东南亚一些国家的有识之士,才开始盛行“喝尿疗法”。我才知当年儿子是对我的孝敬。我喝的是童子尿,质量更高。

儿子的事多了,那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材料,连他当年闯的祸都成了我现在一种甜蜜的回忆。他非常漂亮,逗人喜爱,我一有空就把他杠在肩膀上,招摇过市,喜欢听邻居、熟人对儿子说一些赞美的话,喜欢看到不认识的人们都用一种艳羡的、愉悦的眼光望着高高骑在我脖子上的儿子。孩子的漂亮和幸福,使我感到极大的欢乐。

苦还没有吃够,累还没有受够,急还没有着够,快乐还没有享受够,他一下子就跟我平起平坐了……今后似乎要轮到他来纠正我的错误了。

我的一位老同事为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刚毕业的医学院高材生,聪明,娴静,我和妻子非常满意。姑娘的父母似乎对我的儿子也很满意。几个月后,我便急不可耐地请姑娘一家人吃饭,意思就是给两个年轻人施加压力,按习俗未来的亲家见了面等于订婚。然后我就尚商兴兴地去新疆。

在新疆接待我们的是同行沈玉斌,为人极宽厚平和,且机智过人,人称“神算”。看手相、批八字、相面、算命,甚灵验。我请他为儿子择结婚吉期,他经过认真推算,告诉我,儿子要到二十八岁结婚最好,也只有到那时才能结婚,眼下尚无对象。我大笑,到我儿子二十八岁的时候,我的孙子都三四岁了。对这位所谓“神算”立刻失去了信任。把他的推算当做玩笑话,随即就忘掉了。

一个多月后,我回到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儿子和女朋友分手了。他就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迈出这一步的。其理由是: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如果是我们自己相识的,也许将来会很幸福,现在则非分手不可。介绍人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们相互还没有多少了解,我的父母率先相中了你,态度明确。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见面又很谈得来。我似乎别无选择,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每次我们约会,我都觉得是替父母在谈恋爱,我们之间有一点风吹草动,通过介绍人传到我父母的耳朵里,就对我进行一番审问和教导。假若将来结了婚,有一点不愉快,让双方父母知道了就会担心,就会干预,我们还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然而就是这些似通非通的理由,把一个也许是很好的儿媳妇给放走了。我在写文章或开导别人的时候,老觉得自己挺现代,挺开通。通过这件事我感到自己是多么迂腐,多么可笑。

儿子的确是成年人了,我时刻都不应该忘记这一点。记不得是前辈哪个老家伙说过这样的意思:父子之间不尽是爱的法则,而是革命的法则,解放的法则,是有才能的青年压服精疲力竭的老人的法则。天哪,父子倒个儿也不该是这种倒法。

女儿的琴声

“我们学校进行民意测验的结果表明,有百分之八十的现代中学生不愿做父母那样的人。您对这个结果有何感想?”“您中学里组织各种社团、搞勤工俭学怎么看?”“您是不是认为中学生的学习成绩非常重要?您心目中完美的中学生形象应该是什么样的?”“现在的中学生比您上中学的时候显得更成熟,思想更复杂,更有主见,更富有竞争性,您以为如何?您认为现代中学生的主要特点女儿要去上学了是什么?他们有什么长处和短处?”……南开大学附中高中部记者采访团的郑梅同学和她的一个伙伴,轮流向我提出关于中学生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尖锐而又敏感,十分钟前她们突然推门而入,把我从稿纸堆里拉出来,声称只占我半小时,可光听她们提问就过去了十分钟,问题还没有提完。我毫无思想准备,觉得这些学生记者比成年记者更厉害,她们没有顾虑,咄咄逼人。我的一双儿女也坐在旁边听我怎样回答……正像郑梅说的,现代的中学生比我当中学生的时候“更有主见”。我的儿子也在读高中二年级,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七,跟我穿一样长的裤子,一样大的鞋袜,在家庭里占据着一块不容忽视的空间。家里一些应该由男子汉承担的体力活儿,大部分归他负责了。不知不觉,连一些琐事似乎也进行了心照不宣但又十分明确的分工。早晨,儿子把他母亲的自行车搬到楼下去,母亲下班回来他再把车子扛上来。几年来,可谓“百扛不厌”,责无旁贷,已成习惯。妻子在下班的路上负责采购,大包小包,青菜萝卜,在楼下一声呼唤,儿女急忙奔下楼去,儿子扛车,女儿提篮,如众星捧月,簇拥而上,邻里羡慕,妻子脸上的疲劳一扫而光,颇感得意。中午在儿女放学之前,我须赶回家中把饭菜加热,儿子负责刷锅洗碗,女儿负责桌子和收拾厨房。晚上,妻子负责做饭,儿女的分工不变。至于我吗,碗筷一放就可以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新闻。偶有朋友来访,看到这场面甚感不满,说我茶来张口,饭来伸手,吆三喝四,大有老太爷的派头。而我儿女并无怨言,各人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这只能说我们教子有方,养儿育女一场开始回收“经济效益”。

每个人都为家庭尽&己的责任,因此每个人在家庭里都有发言权,可惜我并不是很自觉地认识到这一点,也不是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自知不是个十分民主的家长,脾气暴躁,上来邪火地动山摇,家人惧怕。但是,儿女各自用不同的方式争取到了他们的发言权。

女儿嘴巧,看书也多,虽然只有十岁,却是家里唯一能跟我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人物,也是唯一敢取笑我、对我进行正面批评的人。每天放学回来要凑到我的写字台前,看看稿纸上的页码,再问一句:“今天写了多少字?”我若写作顺利,自然会高高兴兴地跟她亲热一番。若文思受阻或来访者太多耽误了写作时间,就会心烦地把她赶开:“躲开,别揽和,快去练琴!”这时女儿就会向她的母亲和哥哥努努嘴,挤挤眼,阴阳怪气地故意大声说给我听:“走走,咱们快点躲他远远的,他今儿个写的字少,窝着一肚子火想拿咱们出气!”经女儿一点破,我肚里的火气自消了。以前常因写作不畅无缘无故地发火破坏家庭的和谐气氛。经女儿发现了这个规律,我就不好意思再借题发挥,“嫁祸于人”了。

当然,她有时也是很讲策略的。比如要批评我的脾气不好,就说她的某某同学的父亲“长得特别喜相”,愿意跟小孩儿在一块玩,还爱装傻样儿逗得大伙哈哈笑。她还会借别人的嘴挖苦我:“凡是到咱家来过的同学,都对我说:我们不怕你妈妈,怕你爸爸。

我心里难受,觉得这不是小事情,就说,“我是个坏爸爸,让你在同学中丢脸了。”她完全一副大人口吻,.“咳,脾气是小事,还有主要方面啦,你当然是我的好爸爸。”“呀,你还懂辩证法?你说,你的同学来了,我把咱家的好东西都拿给他们吃,他们为什么还怕我?”“你身上长着瘳人毛。”我摸摸自己额前老爱支起来的那一绺头发,自嘲地说:“是不是这撮毛?”“不对,这是学问毛。”“什么叫学问毛?”“有学问的毛!”又气你又哄你,令人哭笑不得。现在女儿有更好的办法对付我,她起着调节家庭气氛的重要作用,这到后面再说。

儿子则是蔫的。

他一直喜欢理科,升到高二分班时理所当然地上了理科班。半年之后由于化学考试受挫,对理科失去信心和兴趣,突然提出转科。老师多次耐心地劝导,我也再三向他陈述中途转科的弊端,高中的功课那么多,负担那么重,落下半年的课程追赶起来绝非易事;更重要的是:学理科升学就业的机会多,选择的余地很大,学文科升学就业的机会相对来说就小得多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我不愿自己的儿女学文。

任我和老师磨破嘴皮,每次都谈一两个小时,最后儿子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想学文科。”他从来没有这样有主意过。我发觉他长大了,尽管还不到十七岁,却像个男子汉一样有自己的主见了。我欣赏有主意的孩子,男孩子表现出应有的男子汉气概,应该得到鼓励。既然别人把利害关系都跟他讲清楚了,他仍坚持改科,我就不应该再加阻拦。他愿意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本是件好事。我心里却说不清是轻松了,还是更加沉重了?这次倘若决策失误,影响他明年考大学,将关系到他一生的前途有家长的签字,学校才给转科。我签上了“同意”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