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是激烈的,敌人开动铁甲列车,沿着铁轨来回驰骋,火箭筒、小炮、机关枪频繁射击,拦阻我攻击部队的前进道路。曳光弹、照明弹,照得人眼花缭乱。北关被敌人用燃烧弹打得着起大火,映得北关一片通红。城墙上敌人的轻重机枪喷着火舌,射击我攻击部队。子弹像飞蝗似的铺天盖地而来。运城北关杂乱无章,铁轨、枕木、锈坏了的机车、破残的车皮都被敌人用来作堡垒和障碍物,到处是铁丝网和拒马,沟渠纵横。部队发起冲锋之后真难以驾驭,子弹飞舞,炮弹爆炸,火光映得人看不清四周的景物。部队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只见曳光弹和手榴弹的闪光,忽明忽暗,不见部队的人影。旲孝闵迎着敌人铁甲列车跑去,被田芳一把扯住,拉到一座被打坏了的水塔跟前,水哗哗地流着。田芳急了广你下命令,我派通讯员去。”
他死死地抓住团长,强迫团长下命令,不放团长走开。火烧得越旺越显得暗处黑暗。除去火光之外一切都是漆黑的分辨不清的物体。到处是手榴弹、冲锋枪、机枪的响声,连说话都听不见。吴孝闵的眼镜片上反射着红光,好像他的双眼都愤怒地燃烧起来。他简短地下达命令广命令霍刚派人在铁轨上设置障碍,不让敌人铁甲列车来回开动。派人将它炸掉!”铁甲列车开起来和坦克一样,只是没有铁轨就寸步难行。田芳一看,周围没有一个通讯员,他把团长隐蔽好,自己去下达命令。他这次算是认识团长了:哪里战斗紧张他就往哪里跑,从不招呼一声,拔起腿就走。但是田芳也真佩服团长,那么黑的天,那么黑的路,路上那么多障碍,情况那么复杂,团长又是高度近视眼,不知他凭的什么感觉,莫非他能嗅到自己人身上散出的气味?一个人有特殊的气味可以嗅到,一个团一两千人的气味怎么能辨认得出呢?团长能辨认出来,而且能迅速地判断情况,准确地发布命令。田芳也冇种特殊的嗅觉,能嗅出自己连队的气味。他径直向火车站跑去。霍刚已经向火车站发起攻击,他命令王力去执行团长的命令,用一个小鬼去对付那钢铁的庞然大物。小王力使出全身的力量,搬动一块大石头放在铁路中间。铁甲列车被阻住倒回向西开动。王力大胆逼近这庞然大物,提着手雷冲向铁甲列车。列车一面喷着很强的灼人的白气,一面发射火箭和重机关枪。王力紧追不舍,铁甲列车稍一迟疑,王力的手雷就投过去。铁甲列车下面冒出强烈的白光,震得人耳鼓刺痛,浓烟把铁甲列车的车头裹住。铁甲列车不动了。这庞然大物被小王力制住。霍刚连很快夺取了运城火车站。七十四陈赓坐镇司令部,掌握战斗的进程。运城四关同时打响,北关战斗最激烈,周希汉把三个团全部投人战斗。北关着起大火。部队在火海中和敌人逐房逐街地争夺,展开短兵相接。从午夜凌晨一直打到黎明,运城四关全部被我夺取。下一步就是夺取晋南军事要地的攻城战斗。原计划是诱敌出城,现在看来,城内敌人不仅未出来。四关守敌却全部逃进城去。敌人是有充分准备的,看来事情有点棘手。人们看见司令员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也没有因为夺取运城四关兴奋。他向参谋长说:“把敌情通报给我。”
谢富治却兴奋得脸都红了,在电话上向各旅表示慰问:“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不要松劲儿!”裴昌会把运城告急的电报送到胡宗南跟前。二十八团在嵋阳镇覆没,运城飞机场丢失,运城被包围,四关失陷。西安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胡宗南大骂:陈赓欺吾太甚,乘我在北面用兵之际,大肆扰乱河东……”
胡宗南此刻是两头为难,北面,青化砭、羊马河、蟠龙三战皆北。蟠龙是北进的兵站基地,全部物资丢失,致使董钊和刘戡两个兵团无法继续北进,南边运城现又岌岌可危,河东丢失,关中、豫西难保……裴昌会说:“从陈赓兵力使用看,一部北上吕梁山,陈赓手边只有四个旅。其目的仍然是配合西北彭德怀作战。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先确定这一判断是对的,再决定使用兵力。重点仍在北面,集中一切力量从西安运送物资,以便继续北进,迅速解决陕北共军,晋南只是再派援兵的问题……”
胡宗南说:“发报运城,固守,让陈赓在坚城之下碰得头破血流。没有重炮陈赓是无能为力的。看陈赓有多大本钱在运城下赌注……”
裴昌会提醒广如果不立即派兵增援,运城丢失,我将失去晋南立足之地。”
胡宗南说:“再派两个师,从郭城渡河。”
七十六运城已经是中条山下的一座孤城,城四周被攻城部队驻得满满的。部队情绪高涨,要求做攻城的突击队,做登城第一名。从旅到团、营、连、排、班,请战书、决心书数以万计,像雪片似的纷纷扬扬汇集到纵队政治部里来,又选择有代表性的送到谢富治的手边。谢富治那刻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矜持的笑容。他向陈赓瞥了眼,他知道司令员在动脑筋,为夺取运城而煞费苦心。他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上有毛主席的电报,下有全军指战员的请战书;至于同级嘛,他作为纵队政治委员是交持打运城的,没有犹豫的余地。他指指那摞起来有半人高的请战书说,有了这,什么困难都会被踩在脚下。运城座孤城如同探囊取物:陈赓打开周希汉旅的请战书,一张一张地翻看。他翻了两遍没找到霍刚的请战书。蓦地想起他的这一家人会在运城城下团聚,想去看看他们。他真想躲开司令部里闷人的气氛,到外边去走走,吸点新鲜空气。光在屋里呆着,他的头会炸的。而他的头已经痛了几天了。他让参谋长陪他一起出去。好像这么多天忙了作战,早把外面的景色忘得一干二净。外面一切大变,已经不是初来时模样。那时麦户是青的,麦田像碧绿的大海,现在麦子已经长成了,麦芒反射着亮光。个月的时光,都在炮火声中度过,辜负了大好春光!陈赓的骑术是很好的,他的黄骠马矫健善走,此刻放蹄奔驰,一直驰到民工的驻地。陈赓找到霍青山老人,劈头就问:打运城,你有什么意见?”
霍青山不答,只望着运城不停地吸烟。过了一会他才说广人们都嚷嚷着打呢。”
陈赓问:“好打吗?”
老人看了司令员一眼:“要打还能打不下来,就是拼着人伤亡呗。打到晋南来还没有多大伤亡,得了这么多城不伤点人……”
陈赓说广你的意思,不伤亡一点人心里过意不去吗?”
老人摇摇头说广那倒不是。反正打仗是要伤人的。”
陈赓说:“我是来向你请教的。”
辞别霍青山老人,陈赓同参谋长又上马径直奔向翟刚的连队。霍刚和指导员杨玉玺迎接着司令员和参谋长。陈赓一跳下马就问:“为什么没有找到你们两个的请战书?”这毫不客气也不拐弯的问话,一下子把这两个人问住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司令员问话的意思,他们的确都没有写请战书。霍刚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马上写。”
陈赓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写?”
霍刚看了看杨玉玺说广我们是连队,令行禁止,上级命令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上边该做什么,上边自会考虑,用不着我们去干预上边的决策。不要用群众情绪来影响司令员的决心。”
他了解司令员。那一段的警卫员的经历使他受益不浅。陈赓问杨玉玺:“你这政治指导员,也这样看吗?”
杨玉玺说广是的。特别是在胜利的情况下,这种时候我们脑子不敢热。那会失去理智造成不良后果。”
陈赓说广如果决定打运城。”
霍刚说:“我们坚决执行命令。”
陈赓说:好吧!”霍刚说:“我们还补写请战书吗?”
陈赓想了一下说:“如果要写,写好就交给政治委员。他专门汇集请战书呢!”他们上马奔向参战民兵的驻地。司令员找到青梅,他已经知道嵋阳镇的事情,用力握着青梅的手感激地说:“好姑娘,你是一名勇敢的顽强的战士。”
青梅问:“赶快打运城吧,民兵也参加战斗。”
陈赓说:“女同志本来是不好战的,现在也好战起来了。你真的想打运城吗?”青梅说:真的想打。”
陈赓问:“你准备多少人的死亡?”
青梅被问得窘住,脸顿时羞红。陈赓说:“好吧,听我的一声令下。”
青梅说广行。听你一声令下。我参战民兵坚决执行。”
回来的路上陈赓向参谋长说:你的看法?”
参谋长已经很熟悉陈赓的习惯语言,这简朴的四个字含义很深,就是要让他说出对打运城的真实看法。他没被政治委员谢富治的髙昂士气论所左右。毕竟他是做实际工作的人,除了考虑部队的情绪,还要考虑部臥的伤亡。他说广敌人在城墙上构筑了几层火力点。街垒、暗碉、城墙、外壕、铁丝网、布雷区,层层设阵。整个城墙就是一条火力带。敌人兵力是三十八集团军一个团,青年军一个团,四十七师两个团,另有三个保安团,附重炮若干门。”
陈赓不悦。他显然在考虑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相机夺取运城,是指一切条件成熟之后,或者决定性条件具备之后。这是他对毛主席电报的理解。而现在敌人是七个团守城,我十二个团攻城;我们的炮摧毁不了这座坚城,无力为步兵开辟冲锋道路。忽然他意识到参谋长不说了,便鼓励说:“你讲你的看法。”
参谋长说:霍刚一家人的看法是:要打运城,不能凭热情,必须考虑部队的伤亡,必须有万全之策。”
陈赓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和战争血肉相关的,而我们则是在自身完全安全的条件下高谈阔论。”
参谋长说:是这样的。运城城墙高而且厚,又是敌人永久设防城市。我们炮火又弱……”
陈赓说:“你继续往下说广参谋长说广我军炮火不足以压制敌人炮火,也不足以给步兵幵辟冲锋道路。用一般原始的战法,只有架设高梯。可三丈多高的木梯在敌人火网下架设,谈何容蝻?”陈赓平静下来,诚恳地说广你说心甩话,我想听真知灼见参谋长说:“我的意见是打运城有困难。一九四六年攻曲沃的教训,记忆犹新,急切地打运城,代价大,而且没绝对把握。”
他说出之后抱歉地一笑,“也许我的思想右倾,趋向于保守……”
陈赓一双犀利的眼睛盯住对方,好像要透视对方心中奥秘:参谋长是以诚相见,还是在司令员和政治委员中间左右逢源?他说:“我们以党员对党贝说话,以对党负责的态度。”
参谋氐被司令员推心置腹之言所感动,直率地说:我不同意在这种条件下夺取运城。我对夺取运城一直是担心的。听听下边的意见……“陈赓说广好吧,立即通知各旅旅长,政治委员们到纵队来幵会。”
现在是提出最髙决策的时候广。纵队召幵紧急会议,决定运城的命运。所有旅长,旅政治委员都表明态度,坚决打下运城。在场的前敌委员会成员都表明态度,打下运城。只有陈赓和谢富治没有太明意见,人们早已忘在上甘泉会议上发生的不愉快的争执。眼下,没有人再怀疑运城拿不下来,或者是不打运城。参谋氏静默地坐着,看着人们近似沸腾的情绪,他感到心神不安,不觉地把目光集中到谢富治的脸上。如果政治委员比较冷静地考虑一下实际问题,给在座的人头:泼了一盆冷水,那会比他们冷静一些。因为都是带过兵和做过政治工作的人,不是毫无知识和没有实际工作能力的人。那至少可以减轻“下司令员的』压力。谢富治此时正欣赏着人们的激情,使他黑红的脸膛变得容光焕发。当陈赓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轻松地一笑,十分得意地说:“我投打的一票/政治委员投了主战派的一票,使主战派奋激起来,向谢富治投以拥戴的目光。政治委员投了打的一票,运城是必打无疑了。参谋长保持冷静的神态,他不满谢富治的作为。下边人有左倾幼稚的作法情有可原,作为纵队政治委员这样幼稚却是无法谅解的。这等于在下级面前孤立司令员,把一位部队有威望的人处于尴尬的境地。他担心:如果少数服从多数,决定夺取运城那就是以十二个团攻敌人七个团,兵力不及敌人三倍,炮火形不成绝对优势。敌人凭险固守居高临下,以逸待劳。我们是人往高大的城墙下垫,那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人们又把目光集中到司令员身上。情况显得十分紧张。陈赓不得不作出决策了。冒险攻城,支付惨重的代价。夺取了运城,守不住,最后放弃,是人地两失;保存有生力量,不作无谓的牺牲,不得地,也不失人,我有生力量还在。陈赓把两支剑似的目光射向会场说广我投不打的一票。”
一句话出口,会场愕然,人们都呆了,以为听错了,鸦雀无声地等待下文。陈赓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运城敌人是七个团,我是十二个团,以这点家当拿运城,是可以拿下来的。但是要付出重大的代价。用我上千名将士的血肉来换这座运城,鄙人是不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