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己的天敌毗邻而居,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但问题也出来了:那些硕鼠白日里都躲在穴中,应该是到了晚间才会出来觅食的习性,且只是去流经空地上的溪水边,不会穿过红火麻的绿植丛来蚂蚁窝这里——在整片湿地和坡道上都看不到一点老鼠粪便。
朱明月将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一下,沐晟也陷入思索。同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失笑,事到如今,已然变成了对方摆出困局,他们来破局,一个接一个。
此时此刻,三个人身上除了一些避虫用的雄黄、雌黄、酒糟,以及火折子、打火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用的东西。周围有数不清的藤条、荆棘、灌木,还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
想要继续往前,怎么做才能突破眼前的困局?
沐晟提出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引鼠出洞。
这法子与朱明月的不谋而合。
“万一反而引祸上身怎么办?”朱明月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沐晟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不得不冒点儿险了。”
“小女还是坚持认为,王爷应该考虑回头。”
“你跟我一起?”
朱明月摇头。
“那本王只好舍命陪君子。”
朱明月凝目注视向他,不到万不得已,她很少会用这种豁出去的方法,又有多少次险中求胜,都是她独自一人。
阿姆在旁边眨着眼睛看两人,一脸的茫然——两人一人一句,她半分都没听懂,但这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却让她感到不由自主的羡慕。
就在这时,自家小姐的视线投了过来——“接下来,咱们要走一步险棋。”
阿姆道:“愿与小姐并肩作战!”
想要打开局面,就要引鼠出动,前提是必要有诱饵,朱明月将自己和阿姆身上的酒糟都拿了出来——两个小瓶,瓶口系着绳结,之前一直挂在腰上。阿姆搜找了一下,又意外地从绣袋里掏出几颗半化了的松子糖。
“这还是当日在曼遮佛寺,跟着那释罗管事吃席,奴婢特地装起来的呢!”
事后居然给忘了,阿姆有些痛心。
将黏腻的松子糖分出两拨,投入盛酒糟的小瓶里,阿姆一手拿一个,使劲晃了晃,让其更快地化开。差不多的时候,沐晟那边,小心翼翼地从乌袍子矮丛里勾出了几个捕兽夹。
随后,沐晟用龙雀划开最外面的一层荆棘丛,从里面抽出几根藤条——动手之前,朱明月将自己内裙的裙摆扯下来一大片,然后撕成一条一条,让沐晟缠绕在掌心中,她自己也缠了几圈。等沐晟将抽出的藤条削掉毛刺和枯叶,再首尾相连地一一绑好,阿姆递过来两个小瓶,里面松子糖的糖浆和酒糟已经完全融在了一起。
朱明月拿过其中一瓶,拧开瓶塞,里面散发出一股甜甜腻腻的味道,并伴有酒的醇香和松子的焦煳香味——酒糟本就是一种甜酒,这么一调和,如蜜一般芳醇诱人。
沐晟挑了一个半大的捕兽夹,朱明月将瓶口稍微倾斜,瓶口对着捕兽夹的钳口,褐色的酒液淋在上面,不多,只浇注了稍稍一层。等掺了糖浆的酒液在捕兽夹上慢慢凝固,沐晟在捕兽夹的另一端绑上藤条——十字花的形式在钳圈中间绑了两道,拉拽几下,确定其固定结实了,沐晟就走到空地上,摆出一个扎马步的姿势,半蹲下身子。
朱明月站到他面前,道:“委屈王爷了。”
沐晟道:“你不委屈就行。”
在这种进退无路的时刻,朱明月也顾不得矜持和羞涩,她伸手扶在他的肩膀,绣鞋踩在他弓起的膝盖上,借力往上一攀。沐晟用两只手扶着她的腰,等她身子稳当了,举着使劲往上托——朱明月再一次跨坐在了沐晟的脖子上。
这次的力道没掌握好,朱明月身子狠狠一晃,险些从上面栽下来。沐晟急忙反手托住她的后背,“你稳着点来,一次不行,多几次没关系。”
这时,阿姆将绑着藤条的捕兽夹高举着,递到朱明月手中——她的两只手都缠着布条,这避免了因被藤条拖拽而受伤,主要是防止不慎擦破出血。在眼下这地方,他们谁的身上都不能破皮出血。
将绕成绳捆一样的藤圈握在左手,朱明月用右手拎起绑着捕兽夹的藤条,“王爷怎知道小女一击不中?”
沐晟弯起唇瓣:“那好,扔准了,本王重重有赏!”
沐晟的话音刚落,如同套马索一般,朱明月抬起右手,在半空中将捕兽夹抡成半弧,一圈一圈。
别的武艺她不行,唯有射箭是百步穿杨。朱明月的手稳若磐石,瞄准了红火麻丛外那一片空地,鼠穴的位置,捕兽夹被抡得发出呼呼风声。
曾经多少艰辛,才将原本一双柔软孱弱的手,百炼成钢。
找准时机的一刻,她果断脱手,沉重的捕兽夹拖着藤条,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直直朝着对面飞去。
“啪”的一声。
底下的两个人只听其声,看不见那边的情景,但阿姆仰头看见朱明月笑了,不由得欢呼一声,跟着绽放了大大的笑容。沐晟随之也知道了,那捕兽夹定是稳稳落在了某一处鼠穴的洞口。
“接下来就只有等了。”
阿姆看着大太阳暴晒下男子的额头满是汗珠,身上的衫子早就被热汗浸湿了,不由得分外感叹:这真是黔宁王府的藩主?就这么任劳任怨地撑着小姐,这得多累啊!
朱明月也有些担心:“王爷……”
汗淌下眉骨,沐晟不得不快速擦一下以免刺眼,“你老实在上面坐着,别分神。我顶得住。”
事实证明,老鼠的嗅觉是相当灵敏的。
两刻钟的时间,坑洼的穴口冒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这是堆积着风干粪便最多的一处鼠穴,朱明月猜测里面住着不下三窝耗子。
果然,其中一只抖动的胡须,一点点朝着捕兽夹的位置靠近,然后又一只……
朱明月见洞穴里的硕鼠被捕兽夹上面的酒液和糖浆吸引了,纷纷出了洞,抬起手,缓慢而小心地往回拖拽藤条。荆棘丛里的藤条比较脆,万一不小心拽断了,就白费劲了。
沉重的捕兽夹随着拖动,在土道上发出“坷垃”“坷垃”声。尾随而来的老鼠因着其不时的移动,发出一阵阵骚动,然后又凑上来,围成团。
朱明月尽可能地抬高手臂,直到藤条的末端挂在红火麻的绿植丛最上面,不堪捕兽夹分量的藤条从叶冠上往下坠,一直坠在枝杈上,再也拽不动。朱明月使劲一扯,藤条没断,倒是红火麻的枝杈折了,悬在半空的捕兽夹又往下落了落。
这个力道对下面的沐晟来说,冲击力也不小,幸亏有阿姆在后面顶着,否则这叠罗汉的两人很可能双双跌在地上。
“怎么样?”
沐晟关心地问。
朱明月将藤条牢牢地缠在手腕上,示意沐晟放她下去。
等朱明月在地上站定,沐晟已然像大雨淋过一般,前胸后背都被汗湿透了,一张俊脸也涨得通红。朱明月将藤条交给阿姆,拿着袖子给他擦了擦额头和脸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另一端被勾住了,捕兽夹掉在红火麻丛里面,靠中间的位置。”
这时,阿姆已经将藤条绑到先前掰开又咬合在荆棘根部的一个捕兽夹上,这样两端抻成一条绷紧的直线,沾着糖浆的捕兽夹牢牢悬在红火麻满是枝丫的绿植丛中,让那些老鼠闻得到,够不着。
另一边,朱明月拧开两个酒糟小瓶,在距离红火麻丛前不远的地方,将瓶内大量混合了糖浆的酒液倾倒出来,一字线的浇法,在地上倒出三条厚厚的糖线,错落分隔开,使第二条离第一条很远,第三条又在第二条的偏上……做完这些,朱明月迅速退了回来。
正午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火辣辣晒在头顶,黏渍渍的糖线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一道道亮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三个人齐齐站在乌袍子丛前面,与对面大概七八丈远的距离,但见从未涉足过浅滩这边的鼠群,在半盏茶的工夫后,从叶片叠密的红火麻丛中,一个个露出了头。
然而,寻着甜味来的不只是这些老鼠,还有湿地下面的大蚂蚁!
一只蚂蚁发现了厚厚的糖线,就有一百只蚂蚁,然后是成百上千,直到将每一滴糖浆搬走——眨眼间的工夫,无数黑色的大蚂蚁顺着土坡往上爬来,然后井然有序地搭成一座黑桥,直通坡上面红火麻丛前面的糖线。
这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由得暗暗焦急,若是那些酒糟被蚂蚁吃掉,不但白费工夫,还失去了最后可供突围的凭借。
就在这时,红火麻丛里面的老鼠总算动了,一只体形较小的窸窸窣窣地钻出来,抖动着胡须凑近第一条糖线。当然,它必定也嗅到了糖线上沾满的蚂蚁。
这只老鼠是如何享受盛宴的,不得而知,只听到它发出了“吱吱”几声,后面躲在红火麻丛中的老鼠群,一窝蜂地窜了出来。
“乖乖,居然还有那么大的!”
阿姆掩住嘴,将惊呼声捂回嘴里。
大如脱兔一般的硕鼠,拖动着肥胖的身躯,寻着味道往第二条糖线的地方去了,在它旁边还有很多老鼠跑向第三条糖线……
“啪!”
“啪!”
“啪!”
……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红火麻丛前响成一片,是捕兽夹!
空出来第一条糖线的位置,在第二条和第三条糖线的附近,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捕兽夹。鼠群已经在刚刚见识过了这样的捕兽夹,那上面沾着甜甜的酒液,没有危险反而任它们舔食——因此不但不惧怕,反而欣喜若狂地往上冲。捕兽夹纷纷被触动,有一些大捕兽夹,原地跳起来半尺多高,钳住的老鼠血肉模糊。
这就造成了一连串反应:
来吃甜酒的大蚂蚁,身体太小,触动不了捕兽夹,在其间穿行自如。随着被捕兽夹钳死的老鼠越来越多,大蚂蚁嗅到了血肉的气息,又互相传递信息,纷至沓来,爬到死老鼠身上将其啃噬掉;个头小的老鼠,又被分尸,纷纷往蚂蚁窝里搬。然而,这些老鼠又是大蚂蚁的天敌,活着的老鼠发现了满地的猎物,又开始疯狂地捕食大蚂蚁……
弱小生命之间的相互残杀,一样充满着血腥与残酷。在乌袍子矮丛前的三人,此时此刻看得胆战心惊,阿姆更是被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骇住了,止不住浑身发冷。
老鼠的尸体已经有很多,收到同伴错误信息的鼠群,却还在一刻不停地从鼠穴中钻出,朝着这格外新奇的浅滩过来。有不少体壮的老鼠又窜到了小坡下面的湿地。而那些本性凶悍的大蚂蚁不要命地往老鼠身上爬,拼死抵御这些侵占家园的敌人——这样一来,老鼠在享受蚂蚁大餐的同时,又被成堆的大蚂蚁活活咬死……
眼见着湿地上的老鼠不断倒下,又有新的补充上来,原本附着在溪流表面的蚂蚁开始纷纷往这边聚拢,很多地方都被空了出来。红火麻丛下面的湿地上,逐渐形成了一座座堆积着大蚂蚁的老鼠坟墓。
阿姆紧张地咬着手,突然欣喜地指向坡下一个位置:“快看,空出来了,空出来了!”
溪流的末端,已经逐渐显出了本来的面目,虽然还是漆色的,那是附着在水面上的一层火油,上面的大蚂蚁已经所剩无几了。
阿姆的这个动作,引得红火麻丛前的一只老鼠激灵了一下,然后竖起耳朵,睁着两只红色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姆。
一只是这样,它旁边的几只老鼠也跟着立起身子,朝这边看过来。
“跑——”沐晟低吼出声,三个人在那一瞬,撒腿冲了出去。
“快跑,别让那些老鼠追上!”
“小姐!”
阿姆尖叫的声音,随着她一路没命似的跑,响彻耳鼓。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那些大蚂蚁有没有退干净,三个人疯了一般从浅滩上空出来的地方踩过去,踏着溪流往对面的坡上跑,追在他们身后的是吱吱叫着的老鼠。
起初并没有很多,然而三个人的目标太大,引得几只老鼠好奇地跟了上来。它们速度窜得太快,长得也吓人,阿姆尖叫一声,直接将追到她脚边的一只给踩扁了。死鼠的肚肠黏了阿姆一鞋底,这便惹怒了鼠群,受了刺激一般,横冲直撞地往上蹿。
这些以蚂蚁为食的老鼠看似无害,但这种秃皮毛的小动物扎堆一样赶上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窜上前一只,就狠狠踩死一只,绝不让其近身。
沐晟的裤腿上沾满了很多死老鼠的血肉,他回身的一刻,又猛地踩死好几只。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了,将手中那个用荆棘和藤条绑成的简易火把点起来。火把头被燎成一个火球,沐晟甩手一把扔向坡下的湿地——“轰”的一下,被火把碰到的地方顷刻被点燃,火势又迅速向四面扩散;黑亮的溪水横向起火,向两边散开烧成一道亮灼的火线;边缘挨着浅溪的红火麻丛被引着,从下至上被大火舔舐……眨眼之间,整个浅滩瞬间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那些大蚂蚁已经看不到踪影,老鼠们的身体就像浪花一样在大火中翻滚,吱吱惨叫着。有些烧着的老鼠疼得四窜,皮毛上的火星又溅到了荆棘丛、乌袍子丛……藤蔓被烧着、高矮绿植丛被烧着,无数的虫子乱飞,那些被触动的捕兽夹啪啪地在火海中弹跳起来,浓浓的黑烟冲天。
历经这一切的三个人,跌坐在对面的坡上。
阿姆捂着嘴,一阵阵恶心地干呕。沐晟汗流浃背,在他的膝盖以下,又是泥又是老鼠的血迹,裤腿和短靴上更是黏腻一片。朱明月的情况也不比两人好多少。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会披头散发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像个疯子一样往死里踩老鼠。
想必沐晟也是如此想法,堂堂的云南藩王,亲自上阵布置陷阱,费尽心机,只为了引出老鼠,杀死蚂蚁……
“这火会不会一直烧过去?”
朱明月抿了抿散乱的发丝,喘着气道。
“这林子里不是草就是树,火势会蔓延得很快,一旦前面的守卫发现腾起来的黑烟,会迅速往这边赶。但是越往后就越难扑灭,尤其湿地这一处,水浇不熄,只能搬运大量的土来掩埋。恐怕他们要忙活好一阵子了。”
火油燃烧的味道极为刺鼻,还有大量鼠尸烧焦的烧灼味……沐晟将朱明月从地上拉起来,阿姆也站起身,三人继续踏上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