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刚刚那骑马横冲直撞的那个,可是够骄傲的!专横跋扈,委实可憎可恨。不过,那人也真是长得好俊呐!”
朱明月看见自家丫头的兴奋模样,失笑道:“走吧。”
“小姐,刚刚冲撞咱们马车的那个沈姓男子,很奇怪呢!”
红豆跟上去,小声道。
朱明月道:“是很奇怪。”
但凡跟姚广孝有关的人和事,哪一桩不奇怪。让她理解不了的是,姚广孝是不是故意让她坐到公主席上,才引得对方找上门来。
“小姐,奴婢听文弼公子叫那人为‘黔宁王’……”
朱明月道:“明天你出去打听打听。”
“嗯。”
翌日,晨曦未明之时,城西府宅的门被敲开。
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朱能,是被几个酒肆的伙计给扛回来的。看门的仆从一见,赶忙七手八脚地帮忙将人抬进内苑的寝房里,红豆付清了酒钱,家丁们则忙着伺候洗漱安寝,等到朱能趴在榻上,鼾声打得震天响,天也大亮了。
想来其余的那些武将,亦是这般情形。
红豆端着铜盆跨进门槛,盆里是打好的热水,“老爷也不知是在哪家酒肆里喝的酒,一宿下来,统共就是几个银锭。”
朱明月就着盆里的热水绞了巾绢,给床榻上的人擦了把脸,“在何处饮的酒不知,不过爹爹肯定是喝输的那个。”
红豆扑哧一笑,“也是,否则这酒钱定是别家府邸来付。”
将掉在地上的被褥捡起来,红豆又道:“老爷回府之后,奴婢出去打探了一下,岂知根本不需仔细问,那位黔宁王可是声名赫赫呢——他姓沐名晟,乃是云南黔宁王府的第三任家主。”
若说张辅算是少年卿相,这个沐晟,则是不折不扣的少年将军。
太祖爷时期将星云集,最为称道的统兵之将是徐达、邓愈、常茂、蓝玉、沐英等人,开疆拓土,扫荡夷狄,都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在他们之后,又有张玉、朱能、丘福、金忠之辈,辅佐当今圣上,共赴靖难,改元永乐。
名将之后,再出名将。张辅是荣国公张玉的长子;一代名将李文忠逝后,有其长子李景隆;那个沐晟,是封疆大吏、原黔宁王沐英的次子,亦是如今的云南藩王。
“在太祖爷时,那沐家就镇守滇黔之地,后来第一任沐王爷卒于任上,太祖爷十分痛心,追封其为黔宁王,谥昭靖,享太庙。而后长子沐春嗣位,在镇七年……算起来,沐家世守云南,都是些老黄历了。不过那沐春无子,卒后由其弟承袭禄位,也就是沐老王爷的第二个儿子、现在的沐家家主沐晟……”
红豆说到此,压下声线道:“奴婢记得,他好像还是在建文元年封的侯呢。”
红豆提到“建文”二字,朱明月抬手制止了一下,回头望向躺在床榻上睡得正酣的爹爹,半张着嘴、打着呼噜,示意红豆跟她出去。
“我对云南沐家也有些印象。何福战胜擒拿刀干孟、送归思伦发回麓川,思伦发死后,其部族争先分抢,就是那个沐晟讨伐平定麓川。”朱明月道。
当时她才刚刚任职女官,在文华殿御前伺候,经手过很多奏册檄文。云南府距离应天府何止千里,从遥远边关传来的战报,经过奏闻,年轻的建文帝与几位肱骨之臣商议之后,再将决策发出去,一来一回已是两月有余。
经手的是文书,对边关的将士而言,却是碧血黄沙、九死一生。
阖上了门扉,主仆二人往东厢的寝房走。
“是呢,若说当朝的新贵,不仅是原北军,云南这位年轻的黔宁王也算一位。虽是建文初年封的侯,却没有参与靖难,皇上践祚后,对他甚是赏识,可称得上是少年得志,清贵不凡。”红豆道,“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建文之说了,皇上早将建文四年改成了洪武三十五年,却是奴婢嘴快,总是忘记要避讳着点儿。”
东厢的屋舍是三面开门,两侧的抄手游廊被粉饰一新,红漆簇新锃亮。靠左的窗扉敞开着,阳光顺着雕花窗棂照进内室,桌案上铺陈开的一张宣纸,洒满了金色碎光。
“那沈姓男子呢,又是什么底细?”
红豆撩起一侧帘幔,朱明月走进去,红豆轻声道:“奴婢也去打听过,却是甚少有人知晓。想来在京城中没什么根底,只是云南的某个富户吧。”
一介平头百姓,仅凭财力,就能让堂堂的黔宁王那么重视?还被带着进了宫伴宴……
朱明月来到花梨木大画案前,抬手将上面的镇纸移开些,“那人口口声声要找妹妹,还说是主录僧的人将其掳走。而咱们那日恰巧在城南碰见了一拨官僧在抓个姑娘……”
红豆道:“小姐莫不是怀疑那个沈公子所言非虚,真是姚公抓了他妹妹?”
朱明月道:“不管真假,只希望此事与咱们无关。”
红豆道:“自然是无关呢,小姐都从宫中出来了,一切也尘埃落定。就算有人再想兴风作浪,也不会找到咱们头上。”
但愿吧。
朱明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安。
红豆不知她心中所想,捂唇笑道:“对了,刚刚信安伯府上的家丁来过,送了些解酒的汤药。还问咱们府上缺不缺个护院之类,可以从信安伯府上抽调一些来,等北平的老家仆过来了,再还回去也不迟。”
红豆说到此,偏着头笑得有几分暧昧,“小姐,文弼公子爷很细心呢。想旁人之不曾想。”
提起那和风霁月的男子,当真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然;又以弱冠之龄承嗣其父禄位,说是少年卿相亦不为过。
朱明月拿起狼毫笔,想在宣纸上写下“少年卿相”这四个字。就在这时,外面有丫鬟过来禀告。
红豆出去询问,而后很快进屋,“小姐,姚公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朱明月拿着笔的手顿了一下,头也没抬,“你去。”
红豆点点头,领着那丫鬟到前面去了。朱明月提起笔,在那宣纸的下方,端端正正写了两个遒劲圆整的大篆,一笔一划雄强凝重,典丽俊奇。
权臣。
等红豆再回来的时候,那桌案前执笔的少女半个身子笼罩在阳光中,衬得侧面清丽,肌肤胜雪,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明澈剔透。悬在半空的胳膊却稳如磐石,一根狼毫笔在玉指间,宛若墨映梨花。
这般伫立端正,执笔稳而有力——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的。
“小姐,姚公是自己来的,说是路过、拜访一下小姐。奴婢把他领到了北厢偏厅。”
朱明月道:“你怎么说的?”
红豆道:“奴婢说小姐在照顾老爷。”
朱明月有片刻的沉吟,“等半个时辰,若是半个时辰后他还没走,咱们再过去。”
“小姐,你说姚公为何而来?”红豆有些担忧地问。
朱明月没说话。
为何而来都好,与之相关的人和事,她都不打算再扯上关联。
半个时辰后。
主仆二人走出东厢屋舍,顺着小径往北厢的庭院走,等踏进了偏厅,左垂首的透雕靠背玫瑰椅上,一个黑袍僧人正手执佛珠,阖着双目,嘴里念念有词。
居然在打坐念经!
红豆张了张嘴,愕然失笑。
“不知姚公前来,有失远迎。”朱明月迎上前来道。
姚广孝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张开眼皮,微微笑着道:“月儿小姐,午安。”
朱明月坐到他旁边:“姚公这是从何处来?忽而在国公府上停留,该不是传旨的吧?”
“如果贫僧是出公差,小姐还能忘了赏口茶喝?”
姚广孝笑容可掬,也看不出有什么怒意。朱明月道:“姚公此话可折煞了。府里没有多少伺候的仆从,居室旧陋,一切从简;府上的茶也都是陈茶,怕姚公您喝不习惯。”
红豆闻言,在一侧想笑又不敢笑,看来小姐还是没有给他上茶的意思。
姚广孝道:“是贫僧来得无状,国公爷还安歇着?”
朱明月道:“爹爹他喝高了,晨曦时才被送回来。”
姚广孝笑着道:“对了,小姐该是见过那人了吧。”
“谁?”
“信安伯,张辅。”
朱明月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姚广孝摸着下颚,笑道:“不然,小姐以为贫僧要说的是哪位?”
朱明月道:“昨夜发生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姚公的耳朵里。小女真要以为,红豆这丫头是不是被姚公给收买了。”
话音落地,一旁的小侍婢连连摆手,“没有,奴婢没有。”
姚广孝笑呵呵道:“小姐这可是冤枉了贫僧。昨晚的宫筵散去,贫僧夜来睡不着,去街上的酒肆找几位将军,遇见了去寻胞弟的信安伯。”
如果是遇到张辅,他并不是个多言之人。
但是能知晓她夜遇了信安伯,岂会不知国公府的马车被那两个陌生男子冲撞的事。“姚公不饮酒,还去酒肆。喝茶?”
姚广孝道:“惭愧惭愧,就是想与几个同僚凑凑热闹。谁知他们大多喝得酩酊大醉,说话也不利索,唯有张家小伯爷滴酒不沾,克己自持,真真难得。”
朱明月侧眸看他:“姚公想说什么?”
姚广孝笑眯眯地对顶起双手,将佛珠套在手腕上,慢慢转动,“若论少年之辈中的俊才,小伯爷可算是其中的翘楚,就连国公爷对他也甚为满意。贫僧觉得,小伯爷与满腹诗书的小姐,不恰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原来姚公是来保媒的!”
一侧的红豆嘴快,脱口而出。
朱明月抬眼看了她一下,摆手示意她去上茶。
姚广孝面上的笑意更浓,“看来月儿小姐果真是心系张小伯爷。贫僧坐了这么久,只提到了小伯爷,小姐才肯赏口茶喝。如果月儿小姐当真中意的话,贫僧倒可去皇上面前请旨赐婚,才子佳人,门当户对,不失为一段佳话!”
这时候,红豆领着两个丫鬟去而复返,一人捧着精致的琉璃嘴青花瓷壶,另一人拿着冰裂釉琉璃盏,晶莹明润,哪里是什么简陋之物。
朱明月掀开壶嘴,亲自斟了杯茶,“承蒙姚公垂青,区区婚事,怎好劳烦当朝第一宰辅?”
“成人之美,不谈劳烦。”
朱明月微笑道:“姚公不是想借此补偿小女吧?”
姚广孝轻叹道:“国公爷一直在贫僧面前叨念,因着进宫的那几年,月儿小姐的姻缘被耽搁了,贫僧于心有愧啊。”
“原来是爹爹去姚公面前诉苦了,”朱明月道,“小女所求,姚公都是知晓的。其余的,还是不劳姚公挂心了。”
说罢,她将茶盏递给姚广孝。
“小姐不愿意?”
姚广孝接过来,盈盈琉璃,盏壁很薄,晶莹剔透,可见里面香醇新茶。
朱明月道:“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女一切都听爹爹的。”
姚广孝笑着道:“也是,依月儿小姐的条件,只怕那门槛被踏破,还怕挑选不出一位称心如意的来?国公爷会放心的!”
“还要多谢姚公的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