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奴仆用小臂搪着火铳长长的管身,在炮声响起的同时,朝着佛塔前的武士一起射击。火炮的巨响掩盖了火铳的声音,两颗弹丸例无虚发,一个武士被打中了胸口,另一个则崩在脑袋上,脑壳破碎而死。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彻底傻眼了,开始慌张起来,之前有人奉了九老爷的命令来告诉他们,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城门口要放火炮助兴,让他们不要为之慌乱。可是没人跟他们说过,一声炮响就会要一条命,现在还是一声炮响、两条命!
情势眨眼间逆转成了压倒性的局面,随着城门口的火炮一声接一声响,频率开始急促了起来,奴仆们手中的火铳也跟着不断开火——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的被打中胸臆,有的被打中额头,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不到一刻的工夫,二十几名武艺高强的武士全部倒地而死。
这时候,照壁后面的奴仆立刻排成小队,动作利落地顺着中间的缝隙穿过去,后面还跟着一个卓然拔挺的身影,他没有拄着拐杖,步履还有些蹒跚,但他走得沉稳而凛然,气势迫人。
“是黔宁王!”
梨央掩口惊呼了一声。
朱明月也有些讶然,在那一瞬心里忽然生出某些喜悦,让她心安,更让她有些激动。
一行队伍很快就进入了佛塔。
这时候,就听梨央拍了一下大腿,急道:“遭了,奴婢听说那佛塔里面埋着火雷呢!”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提着裙裾冲了过去。
从照壁与偏殿的夹缝中跑到佛塔前,再跑进后室,有多远?那抹纤细的身影没入塔门之时,突然“哄”的一声爆裂传出,佛塔的内部整个炸开了。
梨央瞳孔猛地一缩,就被巨大的冲击掀翻在地,眼睁睁看着飞溅起大量碎石,灰尘罩天,佛塔就这样在眼前塌了……
……
“你七岁离开北平回徽州府的怀远老家,九岁生病去了苏州的嘉定修养,可本王怎么发现,嘉定城里好像也没有你的踪迹。”
“王爷就没想过,为何朝廷会派小女来元江,而不是其他人?”
“为什么?”
“小女曾是旧主跟前的女官。”
“过去的五年,你在宫里?”
“是不是很了不起?”
……
“有件事小女是不是一直没跟王爷说?”
“什么?”
“小女怀疑……那九幽是个瘫子。”
……
“我们曾经掉下断崖却生还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福就是被布施高僧救了,还吃掉了一大朵肉灵芝。”
“没有布施高僧,哪来的生还?”
……
炸裂后的佛塔后室,顷刻间就成了废墟,却露出一条塌陷下去的地道,地道的出口掩埋在了大量的瓦砾碎石里,一片狼藉。
应该庆幸,如果这次领着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来元江府的奉旨钦差不是李景隆,而是别人,掉进地道里的人,绝对不会在随后就被挖出来,即便没有被炸死,也会被大石块活活压死。
也应该庆幸,埋在佛塔四壁下面的火雷药量不对,引线又长久潮湿,导致最终只引爆了西南角的一处,后室下面中空的地道一下子塌陷,整个佛塔都随之掉了下去。
还应该庆幸,那九幽低估了朱明月,也低估了奉旨钦差,更加低估了那二十六卫羽林军——这些皇帝的亲军上直,作为殿廷卫士,也是御前的侍卫亲军和仪仗队。其中,校尉掌管卤簿、伞盖,力士举持金鼓、旗帜。
可以说,除了好看,这些人并无可用之处,更遑论是打仗?尤其奉旨钦差还是建文时期的败军之将,太平子弟,素不知兵,是众所周知的降臣。于是,二十六卫羽林军,在暗地里都被称为“李家军”,意思是:跟李景隆一样不中用。
但是李景隆带来的这些唇红齿白、轩昂貌美的羽林军,却是锦衣卫。
那九幽最想不到的是,沐家三代家主的心血,以及沐晟羁留在应天府,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光,改良出来的种种火器,最终成为勐海的一场噩梦。
建文二年,靖难之役的白沟河之战,“藏火器于地中,人马遇之,辄烂”。这次针对勐海,大量的火器就藏在运送羽林卫“尸首”的六驾车辇上。不仅仅是火药车,还有手铳、神机铳、梨花火箭枪、火蒺藜……其中轻便一些的火器,无需炮架和车辆,藏在每一个跟随普氏土司来上城的奴仆身上,这些奴仆就是二十六卫。
当上城门口的青铜火炮轰起第一响后,普氏新任土司普绍堂领着十几个奴仆,衣冠楚楚地走进了上城的内城石桥。但见上城内的武士、侍卫各个手执户撒刀,分立在两侧列队欢迎,乌图赏管事神情倨傲,在为首的位置翘首等待。
紧接着是第二声炮响,运送“尸首”的车辇,从旁边城门进来了,那九幽的几个守卫勇士正等在那里……
无论接下来上城中是如何的喊杀声震天,剧烈的炮轰中,双方的武士如何遭遇到一处,激烈地战斗。在上城之外的两寨,广掌泊和养马河同时遭到了沐家军的伏击,用来对付战马和战象的,不仅有火器,还有床子弩、抛石机、拒马……身披盔甲的铁浮图死士,分两拨夹击,流矢像大雨般从天而降,另有一拨满载着铳炮弓弩、轮流仰射的沐家军,乘船从打洛江上来了,顺着风向摇橹,远距离地射击,让偌大的养马河畔陷入了一片火海……
无数的眼睛从半空中浮起来:若迦佛寺的布达高僧、小和尚吉珂、土司府的影卫们、埋兰、黔宁王府牺牲的眼线……他们注视着勐海的上空,冥冥之中,他们给予着拼死血战的沐家军以无形的力量。
熊熊大火烧着了骇人毒虫、毒蛇……曾经悲惨死去、无法瞑目的人们,从焦土中一个一个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回到阳光下,发出寥落而悲怆的叹息。原本恢弘的殿堂在叹息声中倾颓,那些充斥着罪恶的亭台、楼阁纷纷坍塌,砖瓦不断地塌落……
修勉殿也塌了,殿基造起三丈多高,殿前五丈高丹陛,却在“轰”的一声巨响中,大半个殿室成为齑粉。废墟中的男子仰面躺在宝石镶嵌的鸾座上,一张宛若女颜的面容苍白,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是刻骨铭心的痛与恨。
永乐二年,七月,元江那氏勐海支,欲犯上作乱,钦命黔宁王府抄袭之。胜。
七日后。
阳光溢满的午后,熏风从栈道上拂进了石窟中,但见偌大的洞厅内,并排摆着两张石床,石床中间架着一口大锅,盖着竹篾,咕嘟咕嘟的沸腾声,还有一股刺鼻的苦药味。
一个半张脸的老和尚,在石桌旁对着一堆药材忙活着,旁边有一个小侍婢,给他搭下手。
“阿戛牟尼,我家小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老和尚头也没抬:“她能捡回条命,就是不错了。再说,老僧这药劲儿很大。”
捡回那俩人的时候,比上回更糟糕,毫无生气地躺在支架上,一堆身着甲胄的将官围着他们,死也不肯散去。这些战场厮杀的七尺男儿,一个个都红了眼睛,有的还在抹眼泪。
等布施老和尚踩着芒鞋,挤进人堆里一看,惨是惨了点,不过还好没有缺胳膊断腿儿,也没有血肉横飞,就是局部的地方血肉模糊了些……
“阿戛牟尼的药不光是劲儿大,还很苦呢。”小侍婢撇了撇嘴。
老和尚拿起药草根敲了一下她的头:“良药苦口利于病!”
阿姆吐了吐舌头,道:“阿戛牟尼,那你要准备怎么用这些药,来医治我家小姐的手……”阿姆说着,歪头看向桌上满满当当的药材,一阵苦恼。
布施老和尚拣出一根细细长长的根须,使劲扯断,被炸飞的草木四溅,“汉人有一本医书,好像还是从北宋时期流传下来的,名叫《圣济总录》,里头有用玉磨治疗面部瘢痕的事例。”掰断成四截,再拢起,又扯了一下,扔在木盘子里。
“太好了!”阿姆欣喜道。
布施高僧道:“但是老僧没有那本书。”
“……阿戛牟尼一定是知道那疗法。”
布施老和尚歪了歪头,咧嘴笑道:“不太知道。”
阿姆一脸菜色地看着老和尚,道:“阿戛牟尼你拿奴婢寻开心!”
“老僧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玉磨既然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就说明此路可通。”布施高僧端起堆得高高的木盘子,从石桌前站起来,走到大锅前揭开竹篾盖子,然后将木盘子上的药材“哗啦”一下都倒进锅里,“死马当活马医,老僧姑且来试试手。”
“原来阿戛牟尼也没有成算。”阿姆撇嘴道。
“凡事从无到有,化腐朽为神奇,皆是如此。小施主居然对老僧的医术没信心……”布施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子,“罚你再喝苦药三大碗!”
“不要……”阿姆拍着石桌大叫。
朱明月就是在这样嬉笑吵闹的氛围中,逐渐转醒过来的。
轻媚的阳光投射在石床边的地上,她睁开眼睛,一一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巨大的莲花凿刻、洞厅内的庄重美丽的大小佛像,还有四壁的瑰丽佛教壁画……都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光雾中,纯净得近乎不真实。
山间的光阴在苍山翠崖、鸟语花香中静静地流淌,朱明月从石床上缓慢地坐起来,鼻息间是一股空山新雨后的草木气息,夹杂在药石苦香中,袅袅沁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疼痛在四肢百骸游走,让她浑身酸软、头昏脑涨,整个感官却也都活了过来。
朱明月扶着石壁缓缓走到石窟的洞外,看到栈道上沐晟伫立在阳光中的背影。
这次是他先苏醒过来的。
原本包扎着一条腿,右胳膊的伤势也渐好了,经过偏殿佛塔的这一次爆炸坍塌,伤上加伤,现在额头、腰腹都包起来了,却不妨碍他挺直的脊背,只穿着雪白单薄的单衣,如墨的长发很随意地披散下来,侧脸映着暖阳,衬得气质愈加清冽,俊美逼人。
沐晟正远眺着对面的山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过来,见到少女的一刻,唇角微牵,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过来。”
朱明月微低着头,略显苍白的脸颊在阳光中呈现一种剔透,划伤处处,略有瑕疵,唯有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清澈,眼角那粒泪痣,桃花一般绽放。
她挪着步子走到他跟前。离得稍微近些,衣袂掀动,就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药香。
“王爷是何时醒的?”
火雷爆炸轰鸣的一刹那,她记得清清楚楚,是他将自己压在身下,然后两个人就随着塌陷的地面直直掉下了中空的地道。那时候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感到仿佛置身无间地狱,除了恐惧还有无边无尽的迷茫、惊慌。而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四溅的碎石。
沐晟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朱明月这才看到他的大半个肩胛都被包扎着。
“在你梦呓的时候,我就醒了。”他含笑道。
在她梦呓的时候,他醒了……
这话往细里想很有些许旖旎。
朱明月小声道:“小女从不说梦话。”
沐晟捏了捏她的下颚,“谁说的。你梦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朱明月先是一怔,而后面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转过身去,“别胡说……”
两人俱是一袭白衣,而她短衫白裙,绸缎服帖地勾勒出一段纤弱的身姿,太娇,太美,仿佛是一泓春水,又独有几分胭脂雪瘦熏沉水的皎洁。
男子注视着她片刻,就从背后轻轻拥过去,颀长的身躯完全将她娇小的身姿拢住,“珠儿,咱们又捡了一条命,这次你还不从了我,跟我回云南府?”
属于男子的阳刚却低柔的气息包裹着她,密密匝匝,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少女挣扎了两下,垂眸道:“此事结束以后,小女也该回家了。”
“先跟我回云南府,然后咱们一起出发去都城。”
朱明月转眸看他,“王爷也要去应天府?”
“西南边陲打了这么一场大仗,还虏获了一个勐海的主人、元江府的无冕之王,本王自然要北赴都城,亲自押解着他去御前复命。”沐晟将她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届时,正好带着黔宁王府的聘礼,去成国公府提亲。”
最后那两个字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朱明月的心狠狠颤了一下,然后如擂鼓一般,怦怦跳动,双耳面颊都止不住热起来。
提亲?
去成国公府提亲!
还没等她说话,却是男子将手臂环在她胸前,微微收拢,低头凑到她耳际道:“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又害羞,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