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悻悻地说道:“听说今年的春茶刚到京城,就被人给买走了,剩下的也都给了官家,都吵着让茶商们赶紧再运一批过来呢。”
红豆说完,转身去一侧的红木桌案上取茶点。
这时候,雅间外忽然出现一抹紫袍丽影,顺着楼梯正徐徐走上二楼来。因这一处是半封闭,门口挡着屏风,只能从屏扇的折缝中看到外面。而那烫金亮紫的烟色在阳光中一掠而过,须臾,便是一道堪比三月春水的嗓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折扇甩开的声音,伴随着男子迷离动听的语调,透过双扇翠绣屏风、随风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仿佛是淬在最明媚的春光里,丝丝入耳,让人的心都跟着醉了,实在很难让人忽视掉。
红豆禁不住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
朱明月将手中茶盏放下,片刻抬眸,就望见那出现在雅间门口、不请自来的一位紫袍少年郎。
缠枝宝相花纹织锦的深紫色锦袍,彩绣玉带,锦袍的面料还是织“宝相花”纹样的织金锦。这纹饰一度是帝王后妃的专用图案,与蟒龙的图案一样,为民间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烫染的大团紫箩花,更绣有寿字花纹,熠熠生辉。
只这一身穿戴,便可知其身份显赫,贵气逼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卿之故,沉吟至今——”
尾音自两片唇瓣滑落,这少年郎的目光凝思而来,笑容灿烂。
红豆瞧见这忽然闯入的男子,眼睛瞪得溜圆,半张着的嘴还未说出来一个字,下一刻,下颚就被他用扇子尖儿挑起来——陡然凑近的俊颜,眼梢略微上翘,带出些许媚气;不笑亦有三分笑意,仿佛雪下朗月,春日桃花。
“公、公子……”
一贯牙尖嘴利的小丫头,难得结巴起来。
李景隆瞧见她涨红的一张俏脸,耳朵都红得仿佛能滴血,眼底的笑意更浓。朱明月轻咳了一声,男子才收回折扇,放过了那娇俏的小婢女,一把拉过来张椅子,慵懒地坐到了雅座里。
“小姐,这……”
红豆又羞又臊地在原地打转。
朱明月朝着她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红豆咬唇点了点头,便退出了雅间。
临走,还瞥了那矜贵的美公子一眼。
“小国公爷这是求贤若渴,还是春日里荡漾了春思?”故此隔着屏风,朗声念出那几句诗,撩拨得她的丫头春心乱动。
朱明月给他倒了一盏茶。眼下朝廷上上下下,都在为迁都之事忙得不可开交,而他贵为皇室贵胄,仍有闲暇特地来茶楼偷闲。
李景隆脸上的笑容明媚,扶着她搁在桌案上的手,轻轻一弹,“珠儿,我更喜欢你唤我‘九江’。”
倘若这情景被旁人瞧见,不会认为她是被调戏,定是觉得她跑到这城南茶楼来幽会情郎。至于这个自称“九江”的美男子,正是嗣位曹国公的皇亲、开国功臣李文忠的独子。
朱明月将手抽回来,没好气道:“不得不说,那两首诗被你曲解得倒也雅致。”
李景隆灿然而笑,“多时未见,可有挂念我?”
“你离朝仅仅两个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多情最是桃花眼。不仅是那眼,还有他的人、他的笑,似乎都氤氲着浅浅的桃花气息。何时见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是周围的一切偏又逃不过他的一双眼睛。皎皎玉颜,比江南女子更秀气几分,笑起来又很纯真。
这样的男子,很容易让女儿家心旌摇荡。
“才刚回来,便将京城里的新茶、好茶收购一空?”朱明月道,“肯花巨资扰乱京城茶市的人,就是你吧。殊不知大凡是求喝而不得的茶客,必是要将你念叨一遍。”
“今年的雨前茶是没有了,想要好的,只有等到清明之后。等到你大婚之日,我挑几样送到宫里作为贺礼如何?”
李景隆端起桌上那唯一一个茶盏,就着她刚刚喝过的地方,说话就要压口去喝。
朱明月一把抢过那茶盏,“我现在已是焦头烂额,你还来取笑!”
她为了这件事出府散心,没想到散心不成,反而遇见了这个家伙。若真是嫁进宫中,皇宫内苑,还能缺那几口茶。
李景隆的视线不离她,眼底的笑纹愈加迷离,“都道是一入宫门,锦绣荣华。珠儿你‘初到’京城,便已芳名远播,引得炽、煦两位皇子竞相求娶。放眼整个应天府,哪家的闺女有这等天大的福气!你居然还不知足。”
“真羡慕的话,公主席上永平、安成两位殿下可还尚未出阁。”
李景隆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调侃,也是一笑,摇头故作无奈道:“即便是李某愿意、圣意恩隆,皇后殿下恐怕也不会将爱女下嫁给一个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吧。”
朱明月怔了怔,才想起这么多年,他的确已将自己弄得声名狼藉。
寡谋而骄,色厉内荏;纨绔子弟,素不知兵——这些几乎是京城中的人对他还算客气的评价。明明是开国功臣李文忠的嫡子,岂料将门犬子,不仅声色犬马,庸碌无为,就连让他做些闲职,也是一塌糊涂。尤其自他带兵以来,就从未打过胜仗。
可没人知道,被燕王安排在应天府建文帝身边的策应中,他是最成功的一位。
建文元年之前,这位仰仗着乃父权势的贵公子,一直是浑浑噩噩,承袭着李国公留下来的爵位。建文帝即位后,不知何原因一下子甚为重用。那时宫闱殿前,总是能见到他的身影,一袭惹眼的烫金紫色云纹锦袍,清贵倜傥,风流不羁,不知迷倒了多少怀春宫女。
后燕王起兵反朝,长兴侯耿炳文作战失利,是他临危受命,代为大将军,率兵五十万与燕兵交战。结果因不懂兵法、妄自尊大,将许多功臣老将弃之不用,兵败而归。建文帝又给了他六十万大军,又是大败。建文四年六月时,燕师自瓜洲渡江,也是他连同谷王朱橞开金川门降燕,最终导致建文惨败。等到燕王即位后,再度力排众议,分封这个败军之将的“降臣”为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朝廷有大事,以他为首主议,一时间引得诸臣都愤愤不平。
世人多知他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卖主求荣,助纣为虐,却不知在建文帝还是皇太孙的时候,李景隆就已经藏身在了太祖爷的麾下。
朱明月将视线投向楼外,倘若她也能如他这般,将一切心智、才德都隐藏在暗处,摆在世人眼前的永远是最不堪的模样,恐怕也不会被牵连进这场皇室联姻里。
“好吧。怎么说,你我也曾合作无间,尽管吐苦水吧。小爷我权当是积德行善。”李景隆很贴心地说道。
朱明月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微微启唇,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说。
李景隆翻了个白眼,道:“不就是不想嫁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对我示爱呢!”
朱明月横了他一眼,“皇室的婚嫁一向牵扯甚广,现在江山初立,我也刚刚出宫回府。换做是你,难道还想回到那个地方?”
李景隆伸出手,隔着桌子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这么聪明,也不仅是不想嫁吧。放眼当下这情势,明明是打着求亲的幌子,实则用联姻来选拔东宫之主。形势尚未明晰,朝野文武间的对立就已然泾渭分明,殊不知你是走什么背运,方才脱离苦海,又即将卷入一场已可预见的夺嫡之祸。”
朱明月将他的大手拍掉,道:“我就知道,那廷议是你主持的!”
年节之前,朝臣们曾与皇上进言过“立储”之事。现在年过完了,定立储君自然就提上了议程。立储人选有二,刚好就是上门来求她的那两位:原藩邸世子、大皇子朱高炽,二皇子朱高煦。
李景隆耸耸肩,“立长,是自古的传统。我一直都跟皇上这么说。”
朱明月对他嗤之以鼻,“倘若大皇子是众望所归,朝野上下也不会分出两派来支持不同的人。而你明知道皇上会坐视不理,才会尽说些不轻不重的话!”
炽、煦二位皇子各占其势,私底下必然已经争得难分难解,就是这个当口,皇后要为几位皇子纳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