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她一直都在寻她,那个沈姓男子口中声称被姚广孝藏匿起来的“妹妹”。此时此刻,姚广孝意味深长的目光,就像是直直看进了朱明月的心里,那种被洞悉、勘破所有心机的感觉,让她在无限挫败的同时,又忽然想到:
洪武时期,云南沐家的当家人是沐英,现如今嗣位的却是沐晟。
与沐晟的初次见面,恰好是因为在宫筵结束后被一名沈姓男子冲撞了马车,而那人误将她当做是沈家走失多年的女儿。
也是据他所言,沈家明珠是在五年前于苏州府的嘉定城被姚广孝带走的,因为姚广孝一直都觊觎他家的财产。刚好也是五年前,姚广孝亲自护送“她”去嘉定城中养病。而早在那日城南胭脂铺外,碰巧就让她撞见过姚广孝身边的官僧,在追捕一个年轻的姑娘……
沈家,沐家;
苏州,云南……
一切疑团,似乎都有了答案。
“难怪小女几乎翻遍了整个应天府,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无法找出那姑娘的踪影,还以为是凡尘消失了呢,后来才发现居然被安置在了宫里面。姚公早已将一切掌握在手中,只等着愿者上钩?”
朱明月以为那姑娘是姚广孝的一个软肋,或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在暗地里留意寻找。紧接着,她就遇见了那沈姓男子,遇见了黔宁王沐晟,阴差阳错之下,被他二人双双错认成了沈家走失的那个女子。
现在看来,那沈姓男子不就是沈万三的后代吗?姓沐的莽夫之所以对沈明琪处处维护,又对沈明珠锲而不舍地找寻,很有可能是受了其父沐英的临终之托。
“小女幼年的闺名是‘明珠’,后来进宫策应,姚公又冠以‘明珠’二字。沈家的女儿刚好就叫‘明珠’。若将这一切说成是巧合,怕是太自欺欺人了。那么,姚公该不会是从五年前就开始布局吧?”这么复杂的关系,中间同时牵扯了这么多人,跨时五年,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姚广孝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贫僧如果说是,月儿小姐会如何?”
朱明月苦笑道:“小女能如何。只是姚公要给小女指的这条明路,该不是就跟沈家有关吧?”
姚广孝摸着下颚,微笑道:“所有的人都找好了位置,眼下就剩下月儿小姐。”
“我?”
姚广孝点头,“贫僧要月儿小姐成为沈家明珠,去云南,去沈家的锦绣山庄。”
……
坐在舒适的马车里,闭目靠在金心烫红呢软垫上,耳畔过处都是车轱辘碾过的声响。只是平素总会留心街巷中百姓言谈的人,早已没了心情;甚至连街上几声格外响亮的吆喝声都没留意,半阖着眼睛,昏昏然不成眠。
朱明月一向自诩谨慎聪慧、善于揣度人心,否则不会在后宫策应多年,还一度在御前蒙受圣眷,没有被拆穿真实身份。像皇宫那种地方,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双眼睛,不犯错亦有三分罪过,更别说还能将重要消息传递出去,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游刃有余的。
朱明月也向来自负,自小熟读经史,学识韬略,心智过人,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曾师从多位翰林学士,诗书礼仪,深得教诲。太祖爷当年亦曾赞她若非女儿之身,必为国器。是以,聪慧之人很多,兼得世故圆融、处事练达却很少。她是其中的佼佼者。
直到遇见姚广孝。
彼时或许仍存侥幸,毕竟金无足赤。像姚广孝那样的人,本身学识渊深若海,在儒法道家之学上的造诣颇深,皇上此次倾全国之力修书,便是由他作为总编纂之一,辅助翰林院大学士解缙。可见其人在学问上有怎样超越诸儒之才学。而他还是当初靖难的发起人,多年撺掇蛊惑,最终辅佐燕王荣登大宝。
皇位,多少人想也不敢想、拼也拼不到。对姚广孝而言,似乎仅是施展手段才学的一个最终证明,以至于在他立下这种不世功勋之后,功成身退,安然回到庙中陪伴青灯古佛。而今世人多听到的是冲锋陷阵的原北军将领、在庙堂上指点江山的文臣,殊不知在皇上身侧第一重臣的位置,永远是姚广孝的。
七年前,他曾让她不得不独自一人走进那座皇宫,背负着阴谋诡计,在生死边缘步步为营;七年后,他再一次将她逼到死角,让她心甘情愿地离开,去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完全陌生的地方。
而这整件事前后牵扯到建文、永乐两朝,涉及云南府、苏州府、应天府三地,跨时五年,五年后的每一个人、每一环,都扣合得严丝合缝,分毫不差。一介凡人,当真能想得那么远、思虑那么深?
马车在行驶中轧过石头,狠狠地震荡了一下,朱明月心事重重没防备,身子一歪额头撞到了窗板。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号。
朱明月扶着靠垫坐起来,掀开窗帘瞧出去,发现宽阔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华丽马车,马车边围着侍卫打扮的家丁,还有趴在地上鲜血淋淋的一对母女。
“小姐,好像是彭城伯府的马车。”
隔着车帘,红豆朝车内说了一句。
朱明月将窗幔掀得更开些,望见站在侍卫前面手执软鞭的一个少女,侧脸精致娟秀,还真是跟那张家昭萏形影不离的胡釉棠。只见那鞭梢隐约带血,拿着短柄的胡釉棠抬着下颚,颐指气使地指着地上那对母女,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姐,你快看,他们在打人呢!”
红豆看得真切,那趴在血泊中的母女,女孩儿大概有五六岁大,已经奄奄一息;衣着褴褛的母亲压在孩子身上,后背已经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朱明月蹙了蹙眉,不知那对市井母女怎么就招惹了胡釉棠,惹来一顿鞭子。而那马车既是彭城伯府的,张昭萏必定就在车里面坐着。
“少管闲事。前面巷口转个头,绕道进宫。”
朱明月吩咐罢,就惹来红豆一声嗔叫:“那对母女太可怜了,倘若小姐不管,可要出人命哪!”
车帘后面没有半点回应。好半晌,才听里面轻声道:“你难道忘了,彼时在宫里见到妃嫔教训奴才,那些挺身而出的,几个有好下场?打狗还要看主人,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呢?”
有些淡漠的言辞,让红豆噤了声,同时也提醒了她“凡事莫要强出头”的道理。
小厮于是驾着马车顺着巷口拐了个弯,绕到南西路上去走。就在拐弯的那一刻,窗帘飘动,朱明月瞧见停驻在街边的华丽马车上,车帘敞开着,坐在车里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的方向——那冰冷的目光穿过窗帘,就像是直直钉在她的脸上。
是张昭菡。
同在张昭菡的身边,还坐着金灿团花锦服的一位,分明就是安成公主朱熙柔。
马车离开的那处,鞭子打在地上的“噼啪”声再次响起,间或还有几声停顿。朱明月知道那不是停顿,而是抽打在人身上的钝响。隔着远了,传不到车里来。
像张昭萏和胡釉棠这样的身份,平素极少在坊间露面,更别说还是当街打人这种荒谬行径。
而她不过是规劝红豆一句,想不到真是让她不幸言中。
朱明月不禁在心里叹息。姚广孝说得对,京城已是是非之地,她若留下来,便是避无可避。
绕路让她躲开了那三女,却引起了新的问题——马车绕过两条街巷,往北一直行驶才到了右军府,那里把守着羽林右卫,都是皇亲贵族中挑选出来的子弟,镇守着北上西门和北上东门。
没有内侍的引领,也没有宫中腰牌,朱明月想要在这里直接越过宫墙,走柔仪殿,却是不可能。只有顺着城墙根往西拐,从北安门走。这一来就费了不少时辰。等到了北安门,因城门前没有徐皇后派来的奴才等着,守门的侍卫根本不放行。
红豆解释了半天,守城侍卫才让人先去柔仪殿通报,于是只好坐在车辕上等着,好半晌却不见人回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后面响起不急不缓的马蹄声。
红豆探头望了一下,却见是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紫袍公子。阳光之下,烈烈盛姿,周身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明灿灿的金光中。而那公子远远地瞧见是她,唇角弯起,挑出一抹极其媚惑的笑容。
“小、小姐,是李公子呢……”
红豆支支吾吾的声音,透过车帘还能听出三分羞赧来。朱明月听得是李景隆,不由得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待马蹄声渐止,轿帘就从外面被掀了起来。
“大热的天儿,闷在马车里面也不怕中暑?”
李景隆下了马,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又有些奇怪地问道:“对了,你怎么进宫来了?既然来了,又不进去!”
“已经去宫里面通报了。”
朱明月就着红豆的手下车。
李景隆闻言,不由得看了看城门口的侍卫,然后了然地看向朱明月——原来是想进,没进去。
“柔仪殿和北安门相距甚远,那通报的侍卫脚程再快,一来一回恐怕都要半个时辰。你就让皇后殿下这么等着?”
朱明月没说话。倒是红豆扁嘴看了那守城的侍卫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北安门前的守城侍卫长认得李景隆,此刻听他二人言语,不禁脸色一变,连忙朝着朱明月叩首,连连告罪。回身就让侍卫赶紧开城门放行。
李景隆得意洋洋地看过来,道:“其实怪不得人家。女眷进宫一向走的都是西华门,你拐到北安门来,又没有通行腰牌,必定要被挡下来。”
李景隆身边没带护卫,一路迈着方步,端的是倜傥俊美,洒脱风流。红豆小碎步跟在后面,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朱明月“嗯”了一声,道:“来的半路上遇见张昭萏了。”
“彭城伯的幺女啊。”李景隆砸了咂嘴。
“是啊,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呢。”
那位千金小姐仗着自己是彭城伯的幺女,家姐又是大皇子嫡妃,一贯在京城中飞扬跋扈。这回听说了皇室求亲的事,在徐皇后的宴席上没发作,却把绊子摆到了宫外大街上,也不知是谁给她出的招。
可徐皇后每次传召都不是在固定的时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要进宫,张昭菡却在恰好的时间,特地在国公府到西华门的必经之路上等着。那胡釉棠也是故意当街鞭打那对母女吧,更夸张的是,连安平公主都被请了来。如果自己贸然出面,必定不会好过,或者根本就是想给她个下马威。
高高的日头晒在头顶上,走了不到半盏茶时间,薄汗就透了轻纱。顺着朱红宫墙穿过一道月亮门,扑入眼帘的是敞苑中百花正好,香气扑鼻,争奇斗艳。
李景隆见她一副若有所思,不由道:“你想什么呢?我劝你一句,事已至此,想什么都是白想,安心接受算了。但见皇后殿下待你几分欢喜,说不定会保你稳坐那棵梧桐树。”
朱明月道:“阿九,并非只有一座城门能进皇宫的。”
就像刚刚不过绕个路,耽搁些时辰,若能化解困境,她并不介意多费些波折。
李景隆闻言转脸去看她,见她眉间神色全无愁苦,不禁问道:“什么城门城墙的?你可别跟我说,短短几日,你就已有解决之法?”
“山外有山。你我都不行,并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办法。”
李景隆是何等心窍,一听这话,顿时就明白了,“不是吧,姚广孝?”
朱明月无奈地点头。
“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不,是为虎作伥。”
李景隆愣了愣,然后就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次你是不是又答应他什么了?”
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柔仪殿的殿前广场。典丽雄壮的东西两侧长廊,直通向后面的两进院,院内是坐南朝北的奇伟殿宇,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十二扇菱花隔扇窗都敞开着,可见内里堂皇瑰丽的布置。
那恭候的侍婢早就在廊子里等着了。
“好了,我到了,你也该去奉天殿了。”
朱明月给了他一个“多谢护送”的微笑,转身便要跟着侍婢进去,李景隆从后面轻轻拽了她一下。
“怎么了?”
朱明月以为他有事,复又转身从台阶上下来,却见李景隆望着她良久,并不说话。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抹宽慰的笑容,“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柔仪殿作为宫城中的第二大宫殿,修建得堂皇而宏丽。穿过前面的一道配殿,入眼的是垂花门和月洞门,层层相错,透出其间的红墙金砖,葱郁花木。再往前则是内侧殿,内里重重帷幔遮挡,并无一丝燥热。想是用库中冰块镇着,驱散了暑热的气息。
领路的奴婢将她带进去时,徐皇后正在里面坐着下棋。在对面与之对弈的,却是朱明月没想到也不想看到的人——沈明珠。
这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直到在宫里发现她的确是“她”,朱明月就明白过来,自己失去了最后能够制衡姚广孝的一枚棋子——一枚能让他帮助自己在立储风波中全身而退、却又不用同时付出什么的棋子。
可后来又发现,她自己也是枚棋子。
徐皇后显然是不了解她此刻挫败和抗拒的心情,不仅特地安排她与这位沈姑娘同膳同饮,还留她在宫中小住,以便能够更好地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性情品格,让她在将来的冒名顶替中做到无懈可击。当然,在宫外人看来,这是对国公府无上的荣宠;更甚者,很多人还把这当成是她即将封妃的信号。
等宫婢撤了棋盘,又端来新茶,袅袅飘散出的茶香中,朱明月望着面前似笑含情的美丽少女,像是懵懂不知,也似心中明镜,然后又瞧见徐皇后施施然离去时脸上的深意,心头的挫败感更深。
她不敢说是姚广孝一手将成国公府推到风口浪尖,但能够确定的是,在“立储”这件事上,姚广孝已经有想法。别忘了当初金忠的上门。
金忠是谁?
姚广孝的门生呢。金忠代表大皇子上门求亲,不正是表明了姚广孝的态度吗?而姚广孝又是谁?哪一回他的话失言过?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很多左右局势的人都已经加入“立储”的战局,比如姚广孝,比如徐皇后,再比如皇上。包括她在内,成国公府、沈家、云南沐家……不过都是这场风波中极小的一环,在她离开后,即将上演的,怕才是这场大戏中举足轻重的一幕。
“冒充一个素未相识的姑娘,谈何容易?”
她曾问他。
“贫僧相信小姐一定能够排除万难。”
姚广孝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