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此言差矣。放眼整个滇黔,谁人不知云南府的锦绣沈家——多年跟官府打交道,又承揽十三府城的茶运生意,虽为商贾,实则贵不可言。而妾身知道沈家的眼界绝不仅限于此。小姐如是有意,将来东川府的大门,可随时为小姐的商队敞开。”
孙姜氏涂脂抹粉的脸上,挂着跟孙知府如出一辙的笑容。
朱明月抬起眼,清澈的眸光若月下小池,“小女离家在外多年,不懂经商,亦无兵可带,又何来商队一说。”
少女般的愚钝和羞涩,让孙姜氏笑得花枝乱颤,“懂与不懂,有何要紧;现在无兵,更不要紧。有那猛虎之师的沐家军作为依仗,小姐想要怎样的商队要不来呢!”
孙姜氏含笑的一双眼睛,像是蜜糖般甜腻得透光,却是言尽于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便施施然离去。临走前还特地嘱咐那个站在苑中许久的丫鬟,在寝阁中贴身照顾,伺候周全。
晌午的阳光在浓绿的树荫下变成一片斑驳的疏影,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当家主母扭着腰一步三摇地走了。经她吩咐的那个貌不惊人的丫鬟就站在树影儿里。过了好半晌,朱明月才抬头看过去,对方刚好也在望着她,视线一经接触,对方马上低下了头。
朱明月蹙了蹙眉,忽然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直到酉时的时候,东川知府在府宅中厅前的琅台上设了接风宴。孙兆康作为东道主,其治下的正五品同知汪大海、通判李芳,还有东川府各县县官悉数到场,专程宴请远道而来的云南藩王沐晟。席间陈酿美酒,美味佳肴,来来往往的都是东川最体面的人物,衣着光鲜的侍婢穿梭在宽敞得可容纳百人的亭台间,到处是一派灿烂辉煌。
作为负责照顾的丫鬟,连翘不敢马虎,替朱明月绾了发,又拿来好几套簇新的衣饰。
团花嫣红的花冠罗裙,雕琢精致的金簪银佩,都是之前孙姜氏精心准备的。朱明月从镜子里看着那上下忙活的丫鬟,一张无甚特色的面容,配上毫不出奇的五官,掉进人堆里几乎找不出来。
这时候,阿曲阿伊从外面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着檀香箱子的随扈亲兵,进屋见到桌上摆得琳琅的裙衫,不禁愣了一下,“帕吉美,我把你的随身物都拿来了。”
朱明月看到箱子里的东西,道:“看来要辜负知府夫人的好意了。”
连翘有些犯难,“但是夫人那边?”
朱明月看着她。
下一刻,连翘咬了咬唇,道:“小姐若着实不喜,奴婢便与夫人说,准备的裙衫不太合身。”
这样既不驳了主人家的面子,也不会勉强客人。朱明月露出一抹微笑,“如此便多谢了。”
“奴婢分内。”
那丫鬟说罢,恭顺地伏了伏身,便抱着满桌子的东西下去了。
东川知府的府宅按照侗族的建筑风格,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其间廊腰缦回,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着错落的屋苑,显得娟丽而堂皇。几处苑中都开辟出一道山水,堆砌叠石是清一色的青灰色太湖石,巧如云,如奇峰,近视则玲珑剔透。假山上有古柏,山下有池塘,碧绿的池水将整座山体衬映得格外灵秀。
朱明月由连翘引着抵达中厅前的琅台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视线逡巡了一圈,文武官员按各自品阶依次而坐,高矮胖瘦,面目不一;间或土官知府,貂裘披毡,额戴毡帽,扎着辫子,各个满面油光,壮硕得膀大腰圆。
反观那坐在主座上的男子,一袭黑金暗纹束身蟒袍,胸前用羊脂玉扣串成对襟;黑白比照,越发显得周身英气逼人。鬓若裁刀,眉若墨画,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轮廓,被一团灯火晃得三分阑珊,端的是丰神俊朗,出类拔萃。饶是席间人头攒动、华服晃眼,不用仔细去找,也能一眼得见。
他的话很少,经常一沉默就是一整天,又傲慢自持得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看上去就很难接近。稍有觉悟的人,都会敬而远之,很少愿意去碰钉子。可这样的男子,偏偏生得一副甚是出挑的相貌。
满苑伺候的下人们来来往往,那些故意从他身旁经过、悄悄打量着他的侍婢,一个一个都微红着脸,就连一侧的小厮都巴巴地望过来,既仰望又羡慕。而那煊赫尊贵的男子,长眸含笑,手持美酒月光盏,脊柱挺直端正,在觥筹交错、气氛热烈的场面中自成一道风景。
“小姐原来在这儿,怎么不进去呢?”
这时候,孙姜氏从后面走上来。与晨曦时迎她的装扮也不一样,深青色绣花霞帔的品服大妆,用金线绣的云霞孔雀纹。
朱明月见到是她,不由道:“在座都是官员,小女一介商贾之女,如何当的。”
孙姜氏笑着揽起她的肩,“小姐可是咱们府上最金贵的客人,自然也就是这席间的贵客,小姐不当的,还有何人当的。”
说罢,稍稍用力,不由分说带着她往前,“何况今个儿是专为黔宁王接风洗尘,只谈风月,不讲身份。走吧,别让王爷等急了。”
一般内命妇在大红底色的大袖衫上披挂霞帔时,都要用深青色绣花霞帔。若有品级,其差别主要就表现在上面的绣纹。孙姜氏这身品服正代表着她是正四品的诰命夫人。
席间官员见她来了,纷纷起身拱手见礼。
朱明月被安排坐在沐晟旁边,也是主座的位置。等她步入琅台,四周投来一道道或惊诧或惊艳的目光,少数地方官员面上的表情更是羡妒交替,丰富多彩。
沐晟看着她款款落座,道:“看来你跟知府夫人相处甚笃。”
“还不都是倚仗王爷的颜面。不过那孙夫人却是极周到、亦客气,没有一点命妇的架子。”朱明月绾着裙裾,身后的侍婢忙递来金心烫红团垫。
少女一贯清淡的脸颊上染着浅浅绯色,也不知是灯笼晃的,还是当真赧然,却映衬得眉目婉约,面如中秋明月,色若春晓之花;尤其是一双点漆似的瞳仁,眸色浩淼,泪痣盈盈。
桃花美人颜,恍若画里面走出来的。
沐晟望着她被灯火照红的侧脸,“怎么你也有伏低的时候?”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非王爷悉心铺垫,小女怎会受此优待。”朱明月摩挲着琉璃盏。
沐晟听着她一语双关的话,不由得淡淡笑道:“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要扶持你做这个沈家当家。若想得到,必要付出,何况此事对你来说并不吃亏。”
枉担了一个祸水红颜的名头而已。随之而来的身份、地位和颜面、底气,都是平凡商贾女儿可望而不可求的。
“王爷这一厢情愿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了。但小女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让王爷这样的人如此谨慎刻意,非要用小女做挡箭牌不可?”
沐晟像是丝毫没把她刻薄的话放在心上,唇间泛起一抹微笑,“你真想知道?”
朱明月隔着额间纯银流苏去看他,那种狡黠而又揶揄的神色让他整个人都更亮眼,深邃眸底飞扬的是一种自信从容的神采。此刻席间所有的人都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这边,竖着耳朵,瞪大双眼,像是恨不能从他二人的脸上戳出个洞来。而这时从对面孙姜氏投来的目光,更是别有笑意。
朱明月不由得轻轻叹气,“王爷非是姓沐,合该姓韩。”
沐晟提壶倒酒,“哪个韩?”
“韩信的韩啊,”她拿着银箸,夹了片乳扇放在玉盏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招‘声东击西、假意诱敌’,难道不是深得韩将军的真传?”
两人比肩而坐,一个明艳,一个英凛,目光相错时,谁都没有先调开视线,像是心有灵犀,又似脉脉含情。
片刻,耳畔传来沐晟似笑非笑的嗓音,“这么说来,那你不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说者无心。
朱明月眼底刺芒闪过,片刻,淡声道:“好歹也是同坐一条船,若王爷能够时时照拂,小女怎吝处处配合,只是这配合却有条件。”
沐晟看着她,“适可而止吧!”
朱明月微微而笑:“小女的条件很简单,只跟王爷讨一个人情。”
沐晟挑眉等着她往下说。
“沈明琪,”朱明月提盏在唇畔,“只消王爷答应事成之后,将小女的兄长一并送回沈家,小女定当尽心竭力。”
先是她回沈家的机会,后来是他不能插手沈家家事的保证,现在又轮到沈明琪。同一件事,她却提了三个要求。
沐晟端着琉璃盏的手从她背后伸过来,绕过她纤细的腰肢,与她手里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好,本王准了。”
蓦然亲昵的接触让朱明月脸一红,“王爷莫要趁机戏弄。”
沐晟继续揽着她单薄的肩,动作暧昧,面色仍旧淡淡,“做戏做全,何况本王也不能白让你提了那么多条件。”
朱明月抬眸看他,不怒反笑道:“王爷若是这么说,就别怪小女贪得无厌了。”
沐晟眼睛眯起,不动声色地放开她,“商人本色。”
随着席间官员不断前来敬酒,一杯接着一杯,桌下堆放的酒坛足足有七八个,主座上的男子已经有些曛然。等到夜色阑珊,桌案上灯烬酒残,杯盘狼藉,朱明月扶着沐晟先行离席,起身相送的官员满面含笑,一声声“恭送”走出琅台前的院落还依稀可闻。
唯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未露面。
隔日,天边泛起第一丝红霞,已然巳时。待朱明月洗漱完毕,连翘已经将她要穿的裙衫熨好了,又熏了香,淡淡的栀子细芬。阿曲阿伊摸着考究的面料,操着不流利的汉话道:“汉家装束就是讲究,这一件衣裳要好几两银子吧。”
月白缎的短褙子,外护袖镶锦绣,配着一件浅绯色宽褶玉罗裙,还有一双菱纹绮履。
那厢,连翘温顺地说道:“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这身衣裳的确是端庄体面,美则美矣,却不甚实用,还是咱们的挑绣粗麻别致大方。”
朱明月正从内屋出来,听到阿曲阿伊憨憨笑道:“连翘姑娘真是说笑,那些粗麻料子用来糊窗屉都嫌碍眼,哪能给千金小姐做衣裳呢。”
“你懂得真多,可不像是常年在路上走货的。”
阿曲阿伊抓抓头发,“是这一路上跟着帕吉美,唯恐不周,生怕怠慢了她,来之前特地跟一个汉家嫂子做了些打听。”
踏青,赏花;论棋,品酒。
当地官员招待外来要员时,必要安排的几样行程。
东川府的时令刚刚到早春,万物复苏,料峭春寒,早晚仍有些微微的凉意,并不适合游园赏花。府城中却有一家极负盛名的酒楼,名曰“相思坞”,楼中有温室花坊、有雅间棋室,更储藏有百年陈酿。其中很出名的是一种相思酒,醇厚芳香,回甘醉人。
显然孙兆康是投其所好。
相思坞的掌柜早早地就将三楼腾了出来,等两辆马车抵达时,但见孙知府引领着一位清贵男子往里走,于是心领神会地吩咐伙计上菜、温酒。
一行几人皆是便服,除了孙知府夫妇,作陪的还有同知汪大海和通判李芳两位五品属官。东川府身份最高的人都在列,相当惹眼。孙姜氏拉着朱明月上楼时,也没错过从四周投射过来的视线,不禁些许感叹,青春少艾,占尽春光。
“王爷能够赏脸,下官真是不胜荣幸,这间相思坞更是蓬荜生辉。”
孙兆康一边领路,一边笑容可掬地说道。
沐晟走上三楼时,听闻这话,不禁道:“据说这间酒楼是孙知府的私产?”
孙兆康一怔,连连摆手,“王爷可千万别误会。相思坞是东川府最出名的酒楼,尤其在川蜀之地极负盛名,下官只是略尽地主之谊。”
沐晟神色淡淡地落座,“但本王怎么听说,不仅是这间,府城中其他几处也都在孙知府名下。”
孙兆康额头上沁出汗来,“王爷容禀,小官真是冤枉得很。”
“王爷明察秋毫,此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泼脏水。要知道朝廷命官向来严禁入商、营商,孙知府身为地方父母,岂敢以权谋私,罔顾朝廷法纪。”那厢,李芳帮衬道。
汪大海道:“还是王爷在来东川之前,接到什么人的诬告?”
“自东川府脱离云南管辖以来,军归云南,政归川蜀,就算有人要状告孙知府,也告不到本王跟前。但是本王的确是收到了一些消息。”
沐晟面色清淡,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东川府的前一任五品通判,几个月前被调迁回京,而今已经有了委任,听说是一个闲职。”
对面的几个人齐齐抬头看他,须臾,坐在右侧的李芳道:“王爷说的可是于去年告老还乡的吴成海、吴公?”
沐晟点点头。
孙兆康有些奇怪地道:“吴公与下官同僚多年,亦是李芳、李通判的前任。都说他年老体弱,卸任之后一直在乡里养病,如何去了京城?”
沐晟把玩着手里的杯盏,“冬至的大朝会前有一批地方官奉旨进京待诏,过完年吏部就下了具体的委任。那吴成海自然就是病愈之后,谋到机会,重新出仕。孙知府的消息似乎不太灵通。”
孙兆康是地方四品流官,并没有进宫伴筵的资格,不由得讪讪地说道:“不知吴公被遣任到了何处?”
“他进了科道。”
话音刚落,孙兆康讶然地出声:“都察院?”
“其实像孙知府这样的地方任上,山高皇帝远,很多事往往都传不到京城,但偏偏京城流出的消息有些许跟孙知府有关。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倘若中间有什么误会,孙知府还是尽快说清楚才是,省得在这一两句议论上头吃亏。”
沐晟的面色淡淡,语气仿佛谈论天气般平常。
孙兆康却连脸色都变了,急急地问道:“刚刚王爷提起下官私产的事,莫非就是应天府传出来的谣言诬告?”
酒尚未温好,煮茶的泉汤已沸。等侍婢沏了新茶,沐晟就着热气抿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说道:“本王说了,就算有诬告,也不会告到本王跟前。”
言下之意是,地方官吏一旦被谪罪,朝廷不会等罪名落实就会直接贬官拿人。
然而像置办私产这样的事在官员中间比比皆是,孙兆康在四品任上多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直顺风顺水。吴成海刚一调任到都察院,就出了这种传闻。而作为东川府最高一级的知府,孙兆康出事,下面大大小小官吏都撇不清关系。
李芳的心里咯噔一下,道:“可王爷说吴公还是闲职,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