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说过,王爷其实很贴心?”
她迈进门槛,视线落在桌案上摆着的各色菜肴。
东安鸡、金鱼戏莲、腊味合蒸、姐妹团子、麻仁香酥鸭……清一色的湘菜,香、酸、辣,扑鼻浓香,勾人津液。
“本王知道你很辛苦,特地犒劳一下。”
沐晟说罢,将一副银筷摆到她跟前,“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
朱明月唇畔的笑靥淡若悠云,“孙夫人答应小女事成之后,往后的东川,沈家商队将会畅通无阻。”
沐晟挑眉看了她一眼:“孙兆康的任期马上就满了,再过不久孙家阖家就要离开滇黔地界,这么个酬谢法真是很便宜。”
“王爷说得没错,但下任的知府是孙知府的得意门生,只消孙知府一句话,东川府照样会对沈家大开方便之门。”
朱明月说到此,给两人盛了汤,“而且孙夫人也一再向小女保证,将来无论孙知府去哪里任职,都会时时照拂着沈家商队。”
这么诱人的条件,比起几样古玩字画来划算得多,而她也能够给那一直都未露面的沈明琪一个顺水人情。
夹了一块粉蒸肉,入口滋润,美味极了。
“孙兆康的意思就是,张三的事既不从他手里过,也不能交给禄氏土司府,待本王全权处理之后,与抢掠赃物有关的一切也都要与东川知府撇清关系。”
沐晟放下银箸,似笑非笑地看她。
朱明月道:“孙夫人许给小女的是重诺,自然就希望获得对等的答复。除此之外,孙夫人还说对黔宁王府这边的答谢,也必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那么张三的身份……”
“元江府的人。”
朱明月脱口而出,说罢看向对面的男子,对方显然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
孙姜氏说,那看似不起眼的走货商,实则大有来头。他既不是东川府的人,也并非外省流民,而恰恰就是云南元江府的摆夷人。《云南志》中的《土司卷》对西南地区的土司家族有比较详尽的记载,尤其是元江府:
洪武十四年,那直率众投诚纳款,输赋于西平侯、沐英为奏;
洪武十五年,朝廷设置元江府;
洪武十七年,土官那直来朝朝觐,贡献大象,太祖皇帝任命其为元江府知府,钦赐官服、绶带;
洪武二十年,摆夷族作乱,太祖欲发兵剿之,未果;
洪武二十七年,知府那直等再次来京朝觐,纳贡。
……
云南管辖着大理、临安以下,元江、永昌以上。孟艮、孟定等处为司,新华、北胜等处则为州,或设流官,或仍土职。自元江府正式归于明朝管辖以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那直死后,土司之位由其子那荣继承,一直至今。
与元江一样,滇黔地界上所有的土司府都由皇上亲自任命:广西、广南、姚安、武定、景东、镇沅、大理、丽江、永宁、永昌、蒙化、顺宁……土司与土司之间官职相当,其权力却有很大的差别:如有些土司官能够对所属的长官司、副长官司、守备、土舍、巡检等军事官员进行分封、授权,而其他很多土司官都做不到。而在这其中,元江府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罗必甸长官司、它郎甸长官司、马龙甸长官司的分封都是由那氏家族一手掌控的;甚至是周围的土司府官选任,那氏同样可以插手。又如普洱府、镇源府的使司和知府官,也都为那氏家族所控制。
只手遮天说不上,独霸一方却是事实。
之前姚广孝之所以会让她来云南,是因为西南边陲有一个沐家,坐拥滇黔;而在云南十三府中同样有个那氏土司家族,雄踞元江,地位超然。
“与此同时,孙夫人还提到一点,若论身份,那张三是元江府的人,无论他如何狡辩,都归云南管辖。而今虽在东川倒卖赃物,但审理定案的理应是黔宁王府而非东川府。”
放下碗筷,菜肴还余大半,她已相当饱足。
侍婢进来将盘盏都撤下去,又奉上一壶沏好的新茶。朱明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汤透着醇郁的褐红色,是专门用来销滞的普洱。
“照你说的这些来看,那孙兆康非但不敢招惹元江府,而且对元江的惧怕更甚过敬畏本王。这回宁愿花钱消灾,也要把黔宁王府推出去跟元江府死磕。”
沐晟眼含戏谑,哂然之余却并无过多恼意。
这也是她想说却没敢说的话。被他毫无芥蒂地道出,让朱明月略微怔了一下,继而道:“自打孙夫人从相思坞酒楼回府就一直长吁短叹,几乎是以泪洗面;而堂堂的正四品流官知府也是满面愁容,坐立难安。那副模样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也有这个同感,但沐晟的话也很奇怪,东川是云南十三府之一,理应以黔宁王府马首是瞻,何来死磕一说?而孙兆康连东川的世袭土司禄弘铭都不放在眼里,居然会如此忌惮一个外省的土官家族。
“来东川之前,本王曾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其治下官吏自然就相对横行霸道。还记得这话吗?”他道。
朱明月点点头,“但是东川当地甚为富足。”
“比曲靖府如何?”
沐晟的问题,让朱明月一笑:“自然是天壤之别。”
曲靖城里的屋苑大多古老陈旧,东川城里的却几乎隔年修葺一次。曲靖府街巷破败,垒石成堆、土块开道;一旦阴雨连绵,就会泥泞不堪,很难行走。反观东川,街道平整,台阶是用一水的端石堆砌,路面用的是青石板,随便一座石桥点缀的都是太湖石。
而东川府当地的蛮夷民族居多,城中屋苑除了部分砖瓦风格,大多是土木结构,没有钉子,全靠木桩和木扎,遇到天灾时会越摇越紧。然而沿街小楼楼柱的包绳都是半成新的。不像曲靖府里的年头久,长时间浸泡雨水和日晒,全都发霉开烂。这就说明那包绳是经常更换的,而更换包绳则是为了洗刷和重新铺设板条。一两座如此尚可说是富户居多,可几乎包括所有的住家小楼在内,包绳都不旧。
还有一点就是,像酒楼大街那等繁华之地,居然看不到行乞之人。即便是京城应天府,也做不到这一点。曲靖府与东川府,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所以本王也说,像东川这样多有自主又拥兵自强的府城,在滇黔地界上可是不多,而这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笔。”
香茶的热气在他的脸上氤氲弥散,显出雕琢斧刻般的面容,一双黑若深潭的眼眸深处,隐有簇簇的星火。
朱明月难掩错愕地看着他,“元江府在资助东川?”
“不仅是东川,还有寻甸、顺宁、普洱府,甚至是乌蒙和芒部。”
沐晟拿着杯盖撇了撇末,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元江以一府之力,同时哺养六大府城,且触手广布云南的西南、西北,势力之广,就连相隔在千里之外的东川都囊括其中。要说孙兆康不忌惮害怕,连本王都不信。”
朱明月有些默然地看他,半晌,开口道:“那么王爷用吴成海的事带出了一套元末白玉杯,不久之后,禄公刚好就抓住了倒卖那玉杯的走货商人张三。而张三的现身,同时又牵出了两条线索:云南十三府茶商被阻截的要案,元江那氏土司府。”
让她猜猜,这才是他此趟护送马帮走货的真正目的。
外面的人因此都说云南府的黔宁王为博沈家小姐一笑,甘愿倾尽所有;认为他色令智昏,深陷温柔乡不能自拔,殊不知这其实都在掩人耳目。而她相信这是沐晟与萧颜共同布下的一盘好棋,布局的时间可能比沐晟离开云南还要早。两人一个在明,横冲直撞,招摇过市;一个在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等到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都被算计在内,又不动声色,一招一招杀人于无形。
在这其中,她充当的既是花前月下时最美的一幅画,也是混淆视听的一块挡箭牌。
“吴成海只是块引玉的砖,张三也只是钓鱼的饵。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而本王并不想强人所难,可惜的却是在这局棋里没有丝毫退路。每个人的扮相和戏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怯场与否,只要堂锣一敲,都必须傅粉登场。”
所有蒙在男子眼底的迷雾散开了,露出深黑的瞳,以及瞳心处熠熠迸发的光束。而这微露的锋芒,裹挟着一种惊艳夺目的魅力,摧枯拉朽般趁势而来,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所谓欺世盗名,又岂止是她。
朱明月望着他良久,淡淡地说道:“小女说过从不与人对弈,而这不代表小女愿意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枚卒子,行进停退,全凭他人指挥。”
“但是小女同样也知道,如此一来,王爷答应小女的那三个要求也都会悉数收回。由此关于沈家的一切也将变得不可估计,前途渺茫。可王爷就这么相信小女,甫一开场,便由小女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挑大梁。”
哪里来的自信?
沐晟眼底一抹淡笑:“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极聪明,有城府,有心机,表面略显浮躁却内心坚定,本王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其实朱明月很想说,她实在是怀疑他和萧颜的能力。但棋已开局,戏已拉幕,她再想要独善其身退避三舍,已经是身不由己。撒泼哭闹?任性离开?从她身在东川府的那一刻,沐晟就没给她安排悔棋的余地,亦如当初他带着她离开应天府时一样。
“王爷想让小女继续往下配合,也不是不行,但小女有言在先……”
沐晟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不作过河兵、不作沉底炮,不解杀,不应将;中局之前,全身而退。”
她说得极干脆且不客气,表明立场不参与两方争斗,作壁上观独善其身。对面的男子淡而平静,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很合理。而且你也放心,任何人在没有本王的授命之前都不能轻易加入战局,你永远在棋局中保持着最超然的身份,无论成败与否,本王都会遵守之前的约定。”
阳光中被风拂动的琉晶珠帘撞击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抖落了一地盈盈的光影。朱明月坐在阳光影儿里苦笑,须臾,淡声道:“好吧!那么接下来,不知王爷想要小女如何走这棋。”
沐晟将那象牙箸往前挪了一下,“兵车行。”
“三进一,仙人指路?”
沐晟端起案上琉璃盏,与她手里的茶盏轻轻一碰,“祝你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