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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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元江那氏(6)

车舆行驶在不算平坦的林荫小道上,车轱辘磕磕绊绊,速度极快。赶车的车夫也很着急,一声声鞭响,一声催似一声。等经过了两道树林,拐个弯,往前再有五里,是东川附属的一个小县城。往常要一个时辰的路,眼下几乎只过了几盏茶的功夫。

偌大的林间只剩下车辙被碾出的响动,两辆车一前一后,车身在快速的驱使中剧烈地摇晃,像是随时都能散架子。两旁树叶婆娑的沙沙作响,不时还有鸟雀惊飞的扑棱棱声。

“嗖——”

凌厉的箭翎,刺破长空而来。

随着这一杆箭钉在前面那辆马车上,一刹那,无数道箭矢暴风雨一样射来。黑色箭身,银色箭头,眨眼之间,密不透风的箭雨把那辆马车射成了筛子。李四抱着双臂从另一侧的车窗跳出车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大腿上被射中一支箭,扎了个对穿。

“箭阵,是箭阵!”

张三的走货经验相当丰富,一看之下连声尖叫,鞭策马匹要往前跑。

这个时候,前面的道路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树桩给挡上了,车夫赶紧往回一扯缰绳,勒马急刹,马匹嘶鸣几声,车舆打横骤然停了下来。忽然,又一根木桩从右斜方打过来,手臂合抱不了的粗大桩身“砰”地拦腰打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只听一声巨响,后面的车舆直直地被撞翻出去。

车夫连同拉车的两匹马一起被掀倒在地。车内的少女死死扶着车辕,在那一刻猛地撞上车梁,又狠狠地摔在车窗的挡板上。

宛若凶狠的鹰隼般的黑衣人似从天而降,持刀蒙面,动作敏捷而强劲。落地之后又利落拔刀,迅速地将车舆围了起来。

明晃晃的刀锋,“噗噗”两声,那两名车夫就死在刀下,均是咽喉一刀毙命。张三扶着李四爬到车马不远处的地上,李四中箭的那条腿全是血。

“求求你们,别杀我们,别杀我们,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张三满脸惊恐,痛哭失声。李四咬着牙握住扎在腿上的箭,一狠心,“咔吧”折断了箭杆,顿时疼得撕心裂肺,“没想到居然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恨我两条胳膊废了,要不然就跟你们拼了。”

这时,为首的蒙面人已经提刀来到跟前,说:“人呢?”

张三呜咽着道:“谁?谁?你要找谁?”

“云南府黔宁王,沐晟!”

那人直呼其名,张三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少女那边瞄了一眼。那蒙面人何其聪明,顷刻间攥着刀柄,走了过去,“你就是沈明珠,那黔宁王的红颜知己?”

此时此刻,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她扶着车辕有些狼狈地站起身,“你们是什么人?”

“沈小姐,乖乖听话,告诉我们黔宁王的去向,免受皮肉之苦。”

那人的刀尖还滴着血,少女往后退靠紧翻倒的车舆,“王爷让我们几个先上路,就是为了引开追杀他的人,他自然不会跟我们在一起。”

“从郊外回东川内城,这是唯一一条必经之路。你还是别考验我的耐心。”

少女咬着唇,唇瓣渗出血丝,摇头道:“你别逼我,我真的不知道。”

蒙面人定定地看着她,片刻,扬起大刀。

“啊……”

比他的刀速更快的是箭,还有同伴中箭的闷哼声。

鸣镝的声音破空响起,周围寂静了一瞬,紧接着如刚刚被射成筛子的马车一般,漫天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那些蒙面人到底是训练有素,一见有埋伏,迅速朝着车舆和旁边的遮蔽物靠拢,然而面对他们的却是能装百支箭的连珠箭,不仅更快,也更多,根本不用轮换上箭,一波接一波密集如雨丝,为数不少的蒙面人已经在箭矢中丧命。

其中几个提着刀的蒙面人破出箭雨的包围,以极快的速度向发射的地方奔袭,旁边的同伴挥舞着刀柄将他们几个严密地护住,中间的人则卯足了力将手中的大刀掷出——钝器入肉的闷响,草丛中几个侍卫应声倒地。与此同时,蒙面人朝天扔出火筒,空中顿时爆出一串火焰。

“不好,他们还有后援!”

张三尖叫了一嗓子,扶着李四手脚并用地往树桩后面爬。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树林中又涌出了更多的蒙面人。张三和李四躲避不及时,眼看刀锋就要朝着他们俩的人头落下。

一个卓然挺拔的身影踏着流箭而至。

“嗖嗖”。

只见他左臂擎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弩箭,用闪电般的速度,以力挽狂澜之势,一箭将那人和他后面的蒙面人双双扎透,死死钉在地上。

“他有床子弩,快往两边闪,不要靠近他的射程……”

蒙面人显然也看出不好,朝着身边的同伴放声喊道。却见沐晟出手如闪电,用空着的那一只胳膊手起刀落,徒手砍削在他的脖颈,当场断气身亡。

与此同时,从南面的方向有大量手执刀戈的士兵冲了出来,他们身着黑色劲装,双肩披甲,抡着环刀与蒙面人厮杀在了一处。

没人知道这几百名士兵是从哪儿来的,尤其是沐家军早就带着马帮和商贾启程上路之后。然而堂堂的云南藩王身边若没有护卫,也说不通。可偷袭的蒙面人万万没想到,在沐晟的手里、在他的这批护卫中,居然还带着连珠箭和床子弩两样威力彪悍的战争武器。

黑缨锁子甲的士兵分三路,中间的一路里,裹挟着几匹膘肥体健的纯黑色烈马,马背上的士兵每人怀里都有一把床子弩,勒弦瞄准,顿时三箭齐发。

“嗖嗖嗖——”

这种专门用于战场的弓弩,原本能够并排放五只箭,每只箭有几丈多长,箭头是一个长矛,凭人力拉不开,需用绞车绞开。绞开之后,五箭齐发,人马俱碎。

黑甲士兵手里拿着的却是经由沐晟亲自改良过,有足够的臂力便能单人使用。而这种床子弩根本不是用来射人的,是用来射城墙,在射人时有着相当凶悍的力道,无论身穿多少层重甲都不管用。一箭,能连人带马钉在地上,拔都拔不起来。

面对床子弩的蒙面人,中一箭,当场就一命呜呼。

蒙面杀手的队伍很快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在沐晟周围躺着七八具尸体,他踩踏着那些人的尸身,脚下用足力狠狠一蹉,地上的人肋骨断裂,全然咽气。

那些冲将过来的大批侍卫趁势将余下的蒙面人制住,以三敌一,后者迅速溃败。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生还的蒙面人全部被擒获。

“王爷!”

侍卫统领拎着腰刀跑到近前,单膝跪地。

沐晟摘下右臂上的床子弩,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杀。”

话音落,侍卫们纷纷手起刀落,鲜血喷涌,那些被压制在地的蒙面人悉数倒地。

这时,一道浅蓝色的策马身影进入这片狼藉战场,到了车舆旁,朱明月利落地下马,一把扶起已经两腿发软的少女,“没事吧。”

连翘抹了抹脸上飞溅的血珠,艰难地摇头:“王爷和小姐来得很及时。”

这时,张三扶着李四从树桩后面出来。张三右胳膊被刀砍伤,李四大腿中箭,而他双肩之前又刚受过伤,浑身上下全是血,两人都狼狈得不行。

“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连他们是谁派来的都没法查……”

朱明月看着沐晟毫发无损,身上的一袭黑缎烫花的锦袍和玄色披风都染了血,衣襟、肩膀和袍裾上呈现出大团的暗红色,连缠枝富贵花的暗纹也浸得一片湿红,扑面一股血腥之气。

别人的血。

一双深邃的黑眸却也因此亮若星辰。

“还用查吗?能一下子派出百十个训练有素的杀手,目标不是别人而是本王,除了元江府,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朱明月蹙眉,“可这些人,敢在距离东川府城不足十余里的地方动手,是胆子太大还是有人接应,王爷不应该仔细查查吗?”

沐晟的大手落在朱明月的发顶,用力抚了抚,“过家门而不入这种事,通常是心照不宣。既然人家特地选择在外城动手,而不是内城,就证明想跟东川府或者说是想跟孙知府撇清关系。既然这样,何必这么不识趣呢!”

况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朱明月看到男子眉宇之间飞扬着一抹神采。没错,很兴奋,有一种人生来就属于战场,浴血而生的神采。她不禁摇头道:“把危险放在身边,这本就是一种危险。”

沐晟望着她,淡淡笑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步一步来,在大菜上桌之前,先来些开胃小菜,也是相当引人入胜的。”

从树林中涌出来的这批士兵,在利落地处理了蒙面人的尸体之后,又如潮水般地退去了。一点声息也无。

张三扶着李四坐在马车里,那车舆的半个车门都掉了,车窗也被砸烂,拖着一个半轱辘勉强还能行驶,却比另一辆被箭矢扎成刺猬的马车要好些。连翘坐在车辕上拿着马鞭赶车,一路上静默不语。

“我说,那帮人还挺利索的。”李四咧着嘴,望着窗外。

张三正忙着用巾绢给他包扎伤口,闻言道:“利索还不快点来,险些连小命都没了。”

李四想抬手砸一下他脑袋,却忘了肩膀上有伤,疼得龇牙咧嘴:“要不是看在咱们都是杭人后裔,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分上,真不想管你了。能不能有点出息,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小丫头。”

张三撇了撇嘴道:“你没跟那沈家小姐打过交道,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尤其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凭我的本事你知道,可居然毫无招架之力,而且刚刚你看到没有,满地又是血又是尸体,连我都吓得跟什么似的,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李四听他这么一说,也暗道了声“是啊”,然后狐疑地往窗外看去。这时,马车忽然震荡了一下,这一下极狠,把里面两个人都往上抛。李四撞到车辕,张三则撞到李四身上,李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不好意思,遇到坑洼,你们俩坐好……”

隔着车帘,传来那驾车侍婢很低的声音。

张三揉着脑门,嘟囔着埋怨一句,赶紧给李四止血。

过了林荫小道,前面就是平坦的官道,县城小小的一座城门楼已经在眼前。

沐晟与朱明月左右骑行在马车旁,沐晟用斗篷抹了一把手背上的血,朝着朱明月道:“经过前面的县城,再往北就是东川府内城,你说咱们的客人会不会在街市上面出现?”

朱明月远眺了一下,淡声道:“王爷不是说,就算孙知府参与其中,也断不会选择在府城里动手。还有客人的话,若是在前面一段不出现,就应该没事了吧!”

府城里的街市是市井热闹之地,若有意外发生,必然会殃及到当地百姓。

但她并不认为孙兆康会这么做。因为她总有种感觉,东川府大大小小的州县,每座城都很兴旺繁华,生业安乐。孙兆康在东川十余年,在他治下的这片土地也曾经历过战乱,却总是幸免未曾被滋扰。现在,他也不会去想破坏或者打乱这份安宁。

而对于东川府来说,其实他们才是不速之客。

李四有一句话说得对,在大明政权尚未建立的时候,云南十三府的土司家族就已经存在百年。百年传承,其间关系错综复杂,曾归顺过几个不同的朝代,多次反抗,被镇压,朝贡称臣。如此盘根错节的势力,往往同气连枝,一旦处理不好,几大家族很有可能携起手来,同仇敌忾。届时就不是云南内部的事,而是一场边陲动乱。

撇开利害关系不说,起码在这一点上,沐晟和皇上有着一样的烦恼。

沐家军的到来无疑是要打破固有的平衡,经停的第一站东川府就成了整个局势中至关重要的一处。但在不久前,萧颜又率领百人队伍,剿袭了勐佑的一伙摆夷人贼匪。“勐佑”也是摆夷族语的说法,其中的“勐”专指县以上的地方,隶属于元江的势力范围内。于是针对那氏家族的谣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传到现在,元江府已经被萧颜和沐晟两人联手推到了风口浪尖。

那么与之相关的东川府,此时此刻应该出现在什么位置上?多年来受元江资助的孙兆康,又应该何去何从?

若换成是她,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不会善待沐家。

“想什么呢?”

沐晟已经骑行到她身边,朱明月抬眸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沐晟道:“你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

其实他想问的是,她不是第一次见识杀人。

朱明月拽着缰绳,却想到了别处,启唇淡淡地说道:“在小女十岁那年,镇子上大旱。同年七月,燕王府靖难发兵,开始兵连祸结。地里乡间都是疫病死尸,还有残缺不缺的肢体……在那个时候,想要活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时你在哪儿?”

“北平。”

“本王记得,你是在戊寅年于苏州府的嘉定失踪,壬午年,有你的消息出现在北平的燕王府,癸未年你又身在应天府……除了这些露于表面的,五年里几乎无法追查你的行踪……”

沐晟不紧不慢地提了提马镫,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能做到这些,不是被保护得极好,就是有不能泄露踪迹的原因。那么本王好奇,你是怎么一直耗到现在的?”

“王爷别忘了之前答应过小女的话。”朱明月道。

只需她肯相助,对与沈家有关的她的一切事、她回沈家之前的一切过往,他便再不能插手。

少女的面色冷淡,沐晟却是一笑:“本王连问都不能问?”

“问也不行。”

……

一行五人顺利地回到东川府城是在一个时辰之后。等快要抵达知府官邸,那辆马车已经损耗得不成样子,仅剩的一个轱辘在陌白街上寿终正寝。于是张三只好扶着李四,从街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几人中除了朱明月,几乎个个身上染血,尤其李四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在街上引得目光无数。

管家正在府门口安排守卫,远远瞧见了,吓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想起来去请大夫。

而孙兆康不在府里。

等孙姜氏酬完神从城南的寺庙回来,已经过了酉时,天色还早。她没有直接去休息,连晚膳也没顾上,直接来到了西厢,却是领着几个侍婢,抱着熏笼、铺毯……还有很多女儿家的用物,带着满身的烟火味,亲自来叩门。

朱明月刚刚沐浴完,正在换衣裳。等应声开了门,门外一张笑吟吟的脸。

“孙夫人您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