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成大事,不死几个人怎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会将人命放在心上——这是姚广孝跟她说过的。他是僧人尚且如此,自古慈不掌兵,一个凭借累累白骨功成名就的将军,又怎么会在乎人命呢。朱明月并不怀疑沐晟与沈明琪之间的交情,但是跟大局相比,那二十几个人的性命又显得不值一提。
“在你眼里,本王是不是冷血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牺牲无辜之人也无动于衷?”沐晟迎上她的视线,些许哂然地苦笑。
“两日前,也就是三月二十七那天,永昌府的驻守卫所传来消息,前去搭救的士兵设关卡在半路上拦截那氏武士,双方拼死抢人,中途却在哀牢山下遭遇了元江府的又一批武士骑兵。景东厅的卫所驻军闻讯赶去增援,也被那氏的骑兵伏击。永昌府指挥使辛珈和景东厅卫镇抚宋兴廉双双受重伤,两府驻军死伤两百余人……”
他的嗓音沉静,讲述的却是地方将士九死一生、血染黄土的惨烈经过。
朱明月听得心惊,不由道:“地方卫所一直都在保护他们?”
元江府来劫人的行动相当突然,等消息传来给沐晟,再下令去救人已是来不及。那么楚雄府、永昌府、景东厅的驻扎守军就是在没有调令的情况下直接去救人。是沐晟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权力吗?
“不仅是地方卫所,还有部分黔宁王府的心腹流官和土官。但是包括明琪在内那些因为替黔宁王府卖命而被生擒的商贾,已经被五百名那氏武士、三百骑兵以伤亡九成为代价,转移进了元江府城,再想去救他们已经是不可能。所以……”
“所以本王不会再分派兵力去元江府了。”
零落的花叶,在沐晟起身走到藤架时,萧索地飘落下来。朱明月望着他的背影,淡声道:“王爷这算是回答?”
“是回答。本王不会救他们。”
有些决定即使再难,也必须去做。这是一旦动手去根除西南边陲的这块顽疾,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之一,即使这样的代价,意味着在责任和多年友情之间取舍。他不会让那些将士去白白送死。
朱明月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抹沧桑的悲恸,让她在恍惚的同时,心里涌出些细碎的叹息:“那么,让小女去吧。”
沐晟蓦然转身,“什么?”
“与其让元江用那些商贾做人质,在兵临城下时当成筹码一个一个杀掉,不如让小女在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之前,去一趟元江府。”她清淡的眸中透出坚定。
“你说……你要去元江府救人?”
沐晟的怔愣落在她眼底,显然是她的这番话,惊世骇俗到让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朱明月的神情却不像是逞能,也不像是开玩笑:“王爷,小女自问没有那个本事比过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能够单枪匹马地闯入元江,再以一人之力毫发无损地将那二十几个人带出来。但是小女知道一个不用动干戈的方法,不仅能进到元江内城,还能进入那氏土司府。”
她终究不是沈明珠,无法做到对即将失去兄长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能完全体会沐晟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有多艰难。可唯有这样,她才更冷静、更公平,做到旁观者清。
孙姜氏曾给她透露过:往年能够进出东川府的外族人,唯有一种——供那氏的继任土司那荣狎玩享乐的美貌少女。这些少女来自川、滇、黔不同的府、州、县,均由当地土官秘密挑选,不定时地送到土司府宅的所在地曼腊山寨,以换取丰厚的酬谢。
“元江府水泼不入犹如铁桶,非摆夷族人想要靠近,难若登天。但若是小女混在那些女孩子中间,就有接近那氏土司府关键地带的机会。届时,从旁打探那些商贾的下落,即可便宜行事。”
她说得条理分明,显然是将一切都打算好了。
沐晟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眸子里似酝酿着风暴一般:“不行!”
沉浸在思绪中的少女一怔,“什么?”她没听清。
“本王说,不行。”沐晟声线平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为什么?”
“你根本就不知道元江府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些年,你以为黔宁王府派到元江的人还少吗?多少人进得去,却再出不来。你认为你是谁?”
没有成功,是因为没见过昔日姚广孝麾下原燕王藩邸以及亲军都尉府的厉害。
朱明月不能跟他说实情,只能进一步解释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都说那氏土司贪恋美色,不惜与土司夫人反目,多年来不断在各府、州、县搜罗美貌女子。这对于小女而言,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什么机会,用你自己去交换的机会?本王怎么不知道你竟然大义凛然到了这种地步,宁愿把自己搭进去,也要去救一个与你仅有数面之缘、前一刻还不愿意相认的兄长,还有那些与你根本毫不相干的商贾!”
男子忽然而生的怒意,让朱明月蹙起眉,却不答反问道:“对于救人,地方的卫所驻军是不是已经无计可施?那么在黔宁王府不得不放弃他们的情况下,在那些商贾根本无法自救的情况下,派一个人去元江获取消息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何况不管能不能救出来,趁双方交战之前,在对方的阵营里安插一个眼线,也是对商贾被抓所造成损失的一种补救。
“那也不行!”
“王爷怎的如此不讲道理!”
“本王现在跟你讲的就是道理,”沐晟从藤架前走过来,“如果元江府是任人随意进出的地方,黔宁王府也不会苦心孤诣地筹谋这么久,朝廷更不会忍痛应允西南边陲重陷战火……你想要进去很容易,可你是沈家的女儿,就凭这点一旦被发现身份,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一旦被发现身份,战前被拿来祭旗的,恐怕就是她。
朱明月平静地答道:“小女是自愿的,此去,死生由命。”
“但是本王绝不会同意!”
沐晟再次给了她一个不可违逆的答复,他走到她面前,深邃锐利的眼睛与她直视:“沈明珠你给本王听好,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在开战前都不会再有任何人去救他们。他们生,本王会用条件去交换;他们死,沐家军将一战到底不死不休。而你,本王绝不会让你用那些可笑的、幼稚的想法和打算去送死。类似这样的说法以后也不许你再提!”
他说罢,离开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他的声音不大,却饱含着无限的威慑和决绝,也是第一次,让她感到面前这个男子是不可撼动的。
“如果小女说,非去不可呢?”
沐晟的脚步在那一刻顿住,没有回头,嗓音却冷了下来:“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以为你能跨过四座府城去元江?没有本王的允许,连这座府宅你都出不去,更别说还想出东川府!”
少女坐在石桌旁,气急地望着男子离开的背影。晚霞在她身后拖拽出一道橘色的影子,四周逐渐静下来,一直到连翘拿着薄披肩过来,给她轻轻披上。
“黔宁王的态度如此强硬。那姚公的吩咐……”
“你放心,我会让他答应的。”
朱明月淡淡地开口。
连翘低声道:“要不然,小姐便把身份告诉给王爷吧。”
身份?
什么身份?跟他说,她是以锦衣卫的细作身份,代表皇上而来,来查探沈万三的余孽?还是跟他说,皇上对黔宁王府不放心,让她一路随行试探底细?
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姚广孝没有给她任何实权,而她是沈家明珠,必须是沈家明珠,那么一介商贾之女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
朱明月无法跟他解释这一切。
当初为了让她成为沈家小姐,成国公府连同半个宫闱、连同徐皇后在内,做了一场戏,才让沐晟对此深信不疑,她不能走错一步、不能说错一句话,稍有纰漏,都会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连翘不知内情,朱明月没有怪她,却也不让她说下去,“好了,你这就去着手准备吧,准备前往元江府的一切事宜。”
连翘见劝不动,且根本不给她开口的余地,咬了咬唇,有些讪讪地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四月的首夏,也被称作“槐月”,万物枝长叶茂青翠欲滴,百花芬芳斗奇相继吐艳,芍药相于阶,木香上升,杜鹃归……苑中几棵槐树恰好都开了花,黄白色的花瓣在风中纷纷扬扬,到处是芬芳的香气。也是在这样绿荫浓密、百花争艳的盎然中,迎来了巴蜀的雨季。
四月初二,沈家小姐忽然病重,卧床不起。
初三日,被孙姜氏请进府内诊治的五位东川府郎中束手无策。孙姜氏亲自去庙中为其祈福。
“沈小姐,这样下去真的行吗?”
床榻上的少女,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病恹恹地躺在被衾里,“夫人无须介怀。小女的身体小女最清楚,老毛病罢了。”
孙姜氏不无担忧地说道:“可是一连请了几个郎中,始终也查不出小姐的病情,都说似是顽疾又似食物相冲,抓了几服药始终也不见效果。怎么看都不像小姐说得那么轻呢!”
这是她病倒的第三日,而孙姜氏几乎将东川府的郎中请遍了。
朱明月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阿曲阿伊挑开门帘走进来。
“帕吉美,孙夫人,王爷过来了。”
孙姜氏也从窗户瞧见顺着回廊走过来的男子,不由得替朱明月掖了掖被角,“那妾身便先走了,不打扰沈小姐和王爷说话,过会儿再来探望小姐。”说罢,嘱咐着屋里的两个奴婢道:“你们要好好照顾沈小姐。”
苑中的花都开了,沐晟踏着满地香尘迈进门槛,后面还跟着一位军医。而军医的手里端着一个药碗,黏稠的药汤,黑乎乎的。
朱明月不愿见到外人,因此事先让阿曲阿伊放下了床幔,却被进来的男子蛮横地一把掀开。
入目是一张极为出众的俊颜,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轮廓,似被窗外的花光耀得分外阑珊。一双深邃的黑眸,看着她时的目光明亮深刻,似透着如银月光。
她将头转向内,拒绝见他。
“给你的药煎好了,起来把它喝了。”
男子的面上说不出喜怒,却没有任何笑模样。这让旁边伺候的侍婢都低下头,阿曲阿伊也退到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榻上的少女没动静,也没回应。
沐晟将最后一道薄薄的遮纱也给撩开,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很干脆利落的动作,力道却相当的轻。朱明月没有余力挣扎,很轻易就被他半扶半抱地靠在团垫上。
“趁热把药喝了。”
他从军医手里接过药碗,拿到她嘴边。
扑面一阵刺鼻的苦味。
朱明月嫌恶地躲开,“我不喝。”
沐晟哪里会让她使性子拒绝,又把碗端回来,这次用一只手钳制着她的下颚:“这是军医专门给你配的,足足熬了两个时辰,不想死就赶紧都喝完。”
她的唇已经沾到碗里黑乎乎的药汤,却躲无可躲,不由气急地去推他,“那么多郎中都瞧不出所以然,王爷这药就是大罗仙丹,喝了就能药到病除?”
沐晟闻言果真将药碗放下,却让开位置,朝着军医道:“过来给小姐诊脉。”
花白胡子的军医依言走过来,略一颔首,就探出两根手指,搭在少女被沐晟硬扯着伸出来的皓腕上。
不似那些郎中左瞧右看也无法确诊,军医只诊了须臾的脉,便收回了手。
“告诉小姐,她生的什么病?”
军医道:“启禀王爷,沈小姐得的不是病,而是因为吃了红茴香的根。”
沐晟挑眉:“会引发什么症状?”
“头晕、惊厥,甚至是抽搐,内服过量还会导致死亡。”
军医说到此,又补充道:“但是小姐的剂量控制得极好,还特别加了一味黄酒,药性转为行气、阵痛,因此只会轻微头晕厌食而已。”
说罢,眼观鼻、鼻观心,站到一旁。
“你给本王的酒里下曼陀罗和生草乌时,本王就知道你很熟悉药理和药性,可你这些小把戏根本对付不了黔宁王府的军医。沐家军在征战西南的时候,别说是随行的军医,就连普通士兵都识得这遍地生长的花花草草。”
沐晟端着药碗坐在床榻边,不由分说揽住她的肩膀,亲自喂她。
这药汁的味道格外苦,他几乎是捏着她的鼻子灌下去的。旁边的一个侍婢见状,赶忙去三连橱里翻出一包蜜饯,战战兢兢地递过来。
朱明月捂着唇直咳嗽,一连吞咽了几颗蜜枣儿,嘴里的苦味仍然浓郁。
“苦肉计装病这招对本王没用,只能平白折腾你自己的身子。有闲工夫去找什么红茴香,不如多看看医书,或许能找到一种让本王的军医都瞧不出来的生病法子。”
说罢,犀利的眼神从榻边那侍婢身上一扫而过。
连翘低着头不禁一颤,恨不能把头垂到地面上去。
朱明月默不作声,片刻道:“小女只是想去元江府。”
少女一张面庞消瘦了几分,显得点漆似的眸子更大了,黑嗔嗔,宛若一泓秋水,也衬出肌肤剔透如雪,单薄衣衫,伶仃孱弱,愈加楚楚惹人怜惜。
沐晟转身把药碗放到案几上,然后将黏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撩拨开,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却强势得不容她拒绝。
“本王说过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此事已成定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他半坐在她的榻边,几乎是从后面抱着她的姿势,让屋里的几个侍婢都羞红了脸。朱明月挣扎了一下,沐晟给她多盖了条毯子,抬头朝着军医道:“这几日你就留在西厢,时刻注意小姐的身体。倘若她再吃错了什么东西,本王拿你是问!”
军医微微一笑:“王爷放心,交给老朽。”
沐晟坐了小片刻,就离开了屋苑。
朱明月半靠在团垫上,因药效发作有些昏昏欲睡。那军医嘱咐了几句,也跟着告辞。阿曲阿伊出去送他。
寝房里静了下来。朱明月闭着眼睛,须臾开口:“丽江府那边的消息何时会到?”
连翘低声道:“五日之内。”
“你去跟孙夫人说,关于我所要用到的路引和身份户籍,请她务必帮我尽快准备。”
“但是王爷那边……”
刚刚那一眼,让连翘莫名胆战。
朱明月睁开眼睛,淡淡瞥过来:“即使他生疑,也暂时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最忌做贼心虚。”
“是,奴婢知道了。”
四月初六日,沈家小姐的病情忽然愈加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