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话,这桃木梳子算您便宜一些。”
“我想在这木梳柄上錾刻些字。”
“那就要额外加银子,”伙计将其他几个锦盒收起来,连头都没回,“不知小姐想刻写什么字?”
“桃木梳心。”
伙计转过身,眼睛里闪烁着一丝难懂的神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柜台那边有了轻微的动静,是掌柜的醒了。伙计扭头去看,就听到掌柜的说:“去把铺板掩上,今天不做生意了。”
掌柜的说完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饱经沧桑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面前的少女,“小姐想在木梳上刻字,却要亲手签在纸上才行。否则将来反悔了,小店铺可承担不起改字重做的银子,小姐确定就是那四个字吗?”
朱明月颔首。
“那请跟老朽这边来。”
在伙计诧异的目光中,朱明月跟着掌柜的走进了西侧面的一间内室。
十尺见方的地方,狭窄且有些阴暗晦涩。
“此处隔音,并无外人打搅。”
掌柜的又将门扉掩上,仔细地放下帘幔。
朱明月低头,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裹得很仔细的小囊——轻轻地掀开,是一柄精致的桃木梳,就静静地搁在嫣红色的锦缎上。
晦暗的光线下,细腻的木质泛着独有的润泽。
“掌柜可认得这个?”
那掌柜的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定睛在那木梳上面錾刻的四个小字:桃木梳心。看着看着,竟是一时悲从中来,眼眶通红。
“这东西能在小姐的手上,可见小姐是相当重要的人。老朽可否问一句,它的原主人……”
“小女所知,并不比先生的多。”
她摇头。
掌柜抽噎了一下,连声叹气,“是啊是啊,都已经这个时候,又能说些什么呢。倘若老朽没记错,小姐进门的时候,曾问起,可否典当。”
朱明月摩挲着那木梳,将锦缎轻轻盖上,然后一并交到了掌柜的手上。
紧润的桃木木梳被重新包裹上,在离手的一刻,仿佛失去了原有的灵性和温度。连上面的光泽都随之黯淡了下来。
“小姐这是……”
“原物奉还。”
掌柜的愕然抬头,正对上她一对点漆似的眸子,剔透眸色,衬得眼角一颗泪痣盈盈,如泣如诉,“这物件,小女曾奉若珍宝,小心翼翼地珍视和收藏,犹恐不周。而今,却不得不用它换些东西。”
“小姐想、想……换些什么?”
朱明月看着他,“平安。”
桃木梳心,却梳不开皇权纷扰。
更加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她进宫伴读,为的是策应,求的,却是阖家平安;而今出了宫,她不求权势,不图金粉,也不想再回到那金砖红墙之地。因此斩断过往一切,不愿与旧朝再有任何瓜葛。
那掌柜的怔了半晌,须臾,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抿着,又有些悲愤和心寒,“老朽知道了。”
“现在这样的情势,也的确是应该跟过去的一切旧人、旧事消除瓜葛,能撇多清,便要尽可能地脱离。何人还会死心塌地,抱着什么可笑的誓言和许诺?可老朽想问一句,他日假如这物件的主人归来,小姐又当何如?”
“不会回来了。”
她的声线很轻很轻。
他,再不会回来了。
掌柜的猛然抬头,张着嘴,似是想要再争辩些什么,然而过了好半天,却是只字片言也没能说出来。
风从天窗透进来,吹动桌案上的纸张沙沙作响,宛如哀凉的叹息。
掌柜的闭了闭眼,背过身去,眼角有浑浊的泪滴滑落,却是将那木梳小心翼翼地包好,仿佛是易碎的珍宝,不愿让旁人亵渎。
朱明月不再多言,转身开门走出内室。
出了店铺,明媚的阳光直射而来,她抬手挡了一下,眼底忽地有些酸涩。那柄桃木梳子,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宫中的东西,也是她与那温柔腼腆的少年之间,仅剩的一点牵绊。
从此以后,却是再无瓜葛了。
红豆就在巷口的拐角等着,远远地瞧见她出来了,赶紧将手里吃了大半的糖葫芦扔掉。
“小姐的事情办完了?”
朱明月回望了一眼那挂着半片门板的妆铺,点点头,“走吧,待会儿爹爹可能要回府一趟,然后再去衙署办公,想是要用些午膳的。”
红豆“啊”了一声,才想起出府前因为不知老爷是否回来,还没有吩咐庖人准备食材。
主仆两人顺着原路返回,还要打听一下有没有回去的近路。刚拐出巷口,红豆正念叨着什么,走在前面的朱明月就与迎面冲出来的一道身影撞了个正着。
这一下撞得狠,若不是红豆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险些要摔在地上。对方就没那么好命了,错身的刹那,狠狠地跌了出去。
“没长眼睛啊,这么横冲直撞的!”
红豆气得呵斥了一句。这时候,朱明月堪堪站稳了,揉着生疼的手肘,下意识地朝着地上的那抹身影望去。
那少女,此刻也正好抬头朝她看来——
都是很年轻的一张脸,摔在地上的姑娘衣衫有些褴褛,下颚也蹭了土,些许狼狈,却无损那精致出众的容貌。巧的是,在她的右眼角也有一颗泪痣,是嫣然的绯色,滟滟的,凄凄的,宛若颤然欲滴的血珠儿。
在对视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莫名的感应一闪而过,让彼此都是一震。
那姑娘咬了咬唇,像是想说一声“抱歉”。然而定睛在朱明月身后的某处,陡然张大了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不顾腿上的剧痛扭头就跑。
“真是的,什么人啊,撞了人也不知道说一声。”
红豆扶着她,抱怨道。
还没等她说完,又有几个人一阵风似的从她们身边跑过去。
“怎的了这是,大白天的,后面有狗撵啊?”
后面自然没有狗,他们明显是在追刚才的那个姑娘。
朱明月望向那几个人渐跑渐远的方向,看那穿戴分明是朝廷的钦差,略不同的是,佩戴着无象征品阶的犀带。这种特殊的装束正是前不久御前亲封的,特地指派效命保护一个极为重要的官僧。
就在这个时候,从巷子里又跑出了一个人,脚程不算快,落后了许多。
在他的后面跟着同样装扮的几个侍卫。而这人的穿着也甚是奇异,一袭金线滚边的黑色僧袍,宽大而飘逸,连压线都是纯银丝的手工绣制,显出低调的奢贵。随着锦靴踏地,带出几分仙风道骨,因急切还出了满头的薄汗。
居然是姚广孝。
“姚公!”
红豆唤了一嗓子。
姚广孝闻声转过身来,在北面不远处,那少女正一脸好整以暇地望过来。
姚广孝微蹙了下眉,没想到在此地碰见朱明月。
身边的侍卫见他停了下来,也跟着止步。姚广孝咳了一下,朝着侍卫递了个眼色,让他们继续去追,自己则不慌不忙整理了下衣袍,朝着朱明月露出一抹笑容。
“是月儿小姐。”
朱明月望着那些侍卫跑远的方向,容色蔼然,“不知是何公务这般紧急,使姚公如此匆忙。”
素绢裙衫,纯银珠花,寻常人家女儿的穿戴,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淡雅别致,恰如风拂柳絮、春花照水,分外惹人眼光。大抵这般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年纪,不施粉黛,也难掩丽质天成。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有劳小姐挂心了。”姚广孝笑着道。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笑笑,也没说什么。
然而仅仅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人就给抓到了。
大抵是个姑娘家,再跑也跑不过训练有素的侍卫;又因在街上,连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
朱明月见那少女被五花大绑地带回来,连嘴都被堵上了,不由道:“姚公是御前第一重臣,抓人这么小的事也得劳烦您亲自出马,那些锦衣卫真该引咎辞职了。”
这时,红豆仔细看了一下,不禁奇道:“呦,还是个小姑娘呢!”
姚广孝示意将人带过来,不自然地道:“是府里的一个丫鬟。”
他刚说完,那被绑起来的少女就“呜呜”地挣扎起来,冲着主仆二人一个劲儿地摇头,显然是对姚广孝的话极度地不认同。
“府里?”
朱明月似恍然地问了一声。
一个出家人,哪来的府?皇上倒是赐予了他府宅,却还始终闲置呢。若说是在庙里,青灯古佛,藏着个如花似玉的丫鬟?
姚广孝的表情愈加不自然,但他还是很快就平静下来,道:“能在这儿遇见月儿小姐也是甚巧的。小姐家住城西,大老远地来城南,又是这副打扮,是专程过来……买胭脂?”
姚广孝说着,朝着巷子尽头那间古旧的头面铺子的方向瞥了一下。
“确实很巧。”
朱明月回以一笑,却知道对话到此,就不必继续了。
她甚至不再向那被抓起来的少女看一眼,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只朝着姚广孝挽手行了个礼,就带着红豆离开。身后,留下那个被侍卫绑着带走的小姑娘,“咦咦呜呜”地叫个不停。
“小姐,咱们不管她啦?”
红豆三步一回头地问道。
朱明月没说话。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消多说,彼此心领神会。
他既不去管她的事,她也毋需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所置喙。
回城西的府宅,需要穿过整条长安街,然后再往北走,一直走到西安门外大街。坐马车还需一段时间,步行确实很远的。
一路上,红豆都笑得盎然。
“待会儿回到府中,旁人见你这般模样,切莫胡言才是。”朱明月嗔道。
红豆捂唇笑道:“小姐放心吧。奴婢就是觉着新鲜,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谁想也会贪恋那红尘香粉!”
朱明月询问地看她,“为何这么说?”
红豆暧昧地眨了眨眼,道:“小姐想啊,早前还听说皇上要赐姚公俗名,更令其还俗,拜为公侯柱国,却被无数次婉拒,最后只得先授官僧录司左善世,又将庙宇腾出来,供他清修参禅。今日来看,却是金屋藏娇、别有洞天!”
“那姑娘一副花容月貌,你怎知就不是官僧仗恃行凶、强抢民女?”
红豆煞有介事地道:“奴婢看那架势可不太像。当真是明抢的话,姚公怎会亲自带人上街?奴婢瞧着,倒像是谁家的小妾红杏出墙跑了,大老爷气急出来追拿呢!”
红豆说完,又是一阵感叹咂嘴。
小妾?
好像也不太像。
朱明月想起那姑娘确实是丫鬟的打扮,长相俏美,若说是画舫女子,神态举止似是而非。倒是那双手细腻光滑,白嫩得跟青葱似的,想必是连茧子都没有吧。
姚广孝这样的人,怎么会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养在身边?
这时,就听红豆又说道:“对了,小姐有没有觉得,姚公捉拿的那个姑娘,模样跟小姐有六七分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