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抬起头,瞳仁清透,眸下的泪痣颤巍巍,衬得肤若凝脂更白,唇若胭脂,花儿一样娇艳可人。那荣的眼神儿有些发直,抻着脖子就要一亲芳泽,却见那两片唇瓣轻启,又道:“土司老爷用不用先跟九老爷商量一下,再答复小女?”
九老爷,那九幽……
那荣的笑意一僵,脸上依旧是那副少廉寡耻的垂涎相,却一把攥住她的皓腕,将她扯到身前,笑得三分阴冷道:“怎么,你觉得本老爷不够分量?”
“小女只是听说,小女的兄长他们被关在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并不是老爷您的曼腊土司寨,那里是勐海,不比澜沧,故而小女才说——恳请土司老爷帮忙,而不是直接求老爷您放人,土司老爷难道不应该跟九老爷商量一下?”
手腕上的力道一点点加重,骨骼传来的剧痛,朱明月却隐忍着不去挣扎。她说到此,略一停顿,又继续道:“何况,若非土司夫人离府去了碧罗雪山,老爷您……怕是都没有机会放开手脚处理神祭堂的事,一来一往,小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土司老爷总不会恩将仇报吧。”
那荣是那氏土司不假,但是元江一府之主这种头衔,只不过是虚的。大家心知肚明。在元江,除了一个刀曼罗,更有一个那九幽,自那荣嗣位至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维持了整整五年。以那荣的权力撼动刀曼罗,尚且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是用澜沧的势力去干涉勐海。
买卖,他凭什么跟她做买卖?
那荣若不是个酒囊饭袋只好女色的草包,不会活到继承土司位置的一日,也不会在土司的位置上稳坐这么久。可那荣若真是个酒囊饭袋只好女子的草包,他就会成为第二个召曼,或是像陶氏土司一样直接被架空,孟琏刀氏、澜沧十三寨、勐海八大寨这三股势力,不可能至今一直维持在平衡状态。
刀曼罗这次能离开土司府亲自领着人去碧罗雪山,仅是由于朱明月带来的那些消息?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荣这几年来装傻充愣,在刀曼罗面前扮猪吃老虎经营得好。否则没有这层铺垫,要让生性多疑的土司夫人轻易离开巢穴,还真是不太容易。
可朱明月实在无法苟同他用无耻做遮掩,这种下作的把戏,更不想见识他接下来更无耻的行为,只好先一步打开天窗说亮话。
“可若本老爷说,只想要你呢?”那荣愈加凑近她,仿佛对她的一番话毫不动心,眼底闪烁的是浓浓欲念。
这厢说着,另一只手已然搭在她肩上,倾身向前的姿势,整个人无赖又勾缠的气息扑面而来。朱明月垂下眼帘,“温柔乡是英雄冢。土司老爷,小女的到来,让您等了很久吧。”
迎合的话音,逆来顺受的神情,这架势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这就算是答应委身了。那荣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变,攥牢她手腕的大手松开一些,拇指摩挲着被捏红的肌肤,像是流连又像是痛惜:“你所知还真是不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这般不解风情……两全其美,岂不更好?”
朱明月没再说话。两全其美?再把西南藩王的位置让给他坐好不好!本已色迷心窍,欲罢不能的土司老爷却并没有更近一步,下一刻就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张着双手半摊开,退后了好几步,“不过还是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那荣又变回最初那一副不羞不臊的无赖模样,觍着笑脸,像是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是啊,这里毕竟不是中原,这里是西南蛮夷,规矩礼教有时会被视为无物。而朱明月曾待在宫中,除了勾心斗角、虚与委蛇,见得最多的就是声色犬马。
这恐怕就是那荣安身立命的方式。
“生气了?”
那荣坐回到太师椅上,见朱明月半天都没说话,不由得挑眉邪邪一笑,“男女之防,在你们中原汉人眼里,甚是严重吧!老爷我摸了你的手,又差点抱了你、亲了你,怎么算?要不这样,只消你能把刀曼罗那个婊子斗倒,土司夫人的位置老爷我不介意为你争一争!”
毕竟是及笄的大姑娘,养在深闺,本应天真烂漫,受尽娇宠。如今,却在这里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任意轻薄。怎能不恼怒?不悲愤?
那荣一直盯着她的脸,像是在观察什么,又像是隐隐期待着什么。但见朱明月抬眼望过来,正好对上他一副不怀好意的笑,一张俏脸却无甚表情:“改变棋局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土司老爷却一再试图扰乱小女的心神……是试探?是考验?小女的表现,有没有让土司老爷失望?”
打从她踏进这座亭阁一直到现在,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一切都是试探,更是考验。可无论朱明月怎么抛出引子,那荣就是不接茬,反而以越来越无耻的言行撩拨她、激怒她。毕竟男女之间,女的总是比男的吃亏一些,对付一个矜持少女的最好办法,就是击溃她可笑的矜持。但那荣还是失望了,他没能看到她失掉理智,或者不堪折辱拂袖而去,当然,他做得并不过分,可以说,他根本还没做什么,比起他对待叶果的行为,朱明月真应该对他感激涕零。
那荣因此更是惋惜,若她不是这般冷性淡定,若她一直采取隐忍态度,他倒不介意过分些。此等面冷心傲的绝色佳人,浑身散发着高贵不可侵犯的禁欲气质,更让他有种将她压在身下好好调教,征服她,蹂躏她,让她向他哭泣求饶的冲动。
可那荣毕竟是那荣。他要的如果只是聪明的玩物,太多工于心计且美貌至极的女子等着被他宠幸、供他驱使,譬如叶果、月弥,或者是第二个玉锦罗。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咱们的土司老爷心中有数。
“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不错不错!”
那荣忽然很高兴自己失望了。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本老爷也不妨开诚布公一下。”那荣从桌案上拿起一叠手札,“想不想知道,是谁泄露了你的身份?”
自然是丽江土府。
“是丽江土府。”那荣道。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那荣盯着她的脸,没看到她有表情变化,不由得有些皱眉,“怎么,你早知道是丽江木氏会泄你的底?”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滇黔地界那么多府、州、县,想要几份当地的户籍身份,任何与黔宁王府有关系的流官、土官都能办到,为何她偏偏挑了一个丽江的木氏土府?
“说起来,小女其实应该感谢丽江土府,否则从临沧到此的一路沿途哨卡和布防,小女不会那么轻易通过。”朱明月忽而答非所问道。
为何是丽江木氏?萧颜亲自拉拢到黔宁王府的木氏土府,明面上与元江那氏交好,私底下却一直在为黔宁王府办事,在收到那柄錾刻了黔宁王府标志的龙雀后,木氏土司按照她的要求更是办得相当周到——不仅给她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还精心挑选出十几个美丽少女,打着献给那氏土司玩乐的名头,实际上是为了给她作掩护,一并送到了东川与她会合。
但是谁说丽江木氏不会为了自保,两面三刀、黑白通吃呢?
事实证明,从沈家小姐调动木氏土府的那一刻,那荣就知道了她的计划,但是那荣没阻止,不但没阻止,还有意替她排除了一些障碍——明知道黔宁王府对元江的大量调兵行动,府城外围怎可能没有一点布防?尤其是临沧这个大门户,她一路绕到永德大雪山去见萧颜,又从沧源绕回来,这么大一段路,竟然没遇到任何困难。还有,当她到了元江府外城,误走了北面城门,怎么就那么巧碰上了一个绕路的小和尚!
朱明月说到此,又道:“其实不止那个叫岩文的小和尚,小女猜,三管事岩布——也是土司老爷安排的吧?”为了银子就能放任一个外族人进府,还是待选的祭神侍女,后来更因此跟教习姑姑玉罕发生了争执,堂堂的管事未免太好糊弄了。
可土司老爷在这边不遗余力地大开方便之门,另一边,土司夫人的拦截仍然奏效。例如,那些挂在城楼上面的女子头颅,再如上这么多年来,各府、州、县不断有美人进贡到元江府,却大部分死在半路上,余下一部分很快死在府里,又被埋到乱葬岗——这些进贡到内宅的美人,是除了每三年一次的勐神祭所需的祭神侍女之外,唯一能够进入元江的外族人,土司夫人就算错杀一百,也不愿意误放一个。但咱们土司老爷当真如此好色吗?不,想要美人,摆夷族内什么样的没有。土司老爷是在等机会——打破僵局、浑水摸鱼、里应外合的机会——不过终究是等到了,在即将兵连祸结之际,等来了沈家小姐。
一个引狼入室,一个严防死守,这一对包藏祸心、各怀鬼胎的夫妇,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夫妻如是,丽江土府在与黔宁王府交好的同时,一直都没放弃跟元江的勾结,这在势力盘根错节的西南官场,就更是不新鲜了——当然,若是朱明月冤枉了丽江木氏,对方没有把她的消息泄露出来,那荣同样会从另一个途径知道。
那荣不知道朱明月心中的千回百转,闻言,磨了磨后槽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不,绝不是你太聪明,而是我身边的这帮人素质太差,让人一下就能瞧出破绽。寒碜,真是寒碜……”
“倒是你,够让人惊艳啊,锦绣山庄的大小姐,黔宁王的红颜知己,孤身一人就敢来元江府。啧啧,找死也是一种胆量。”那荣一边说,一边掂量着手里的书札。“但无论如何,你到底还是进来了……既然你通过了考验,又一切了然于心,老爷我也不多废话了。老爷并不是吝啬的人,这样,咱们重新来谈一桩买卖,大买卖,如何?”
那荣一双眼睛里透出的企图太过明显,又饱含诱惑,让朱明月略一怔愣,良久都没说话。事先预备好的解答和释疑,随着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似乎全省了——可她甚至想好当他问起刀依兰、问起神祭堂里的事,或者问起关于沐晟、黔宁王府的备战,包括她的来历……她都能一一给出完美且无懈可击的答复。但那荣没问,他什么都没问。
“土司老爷请说。”她道。
“很简单,我帮你对付你要对付的人,你帮我对付我要对付的人。”
朱明月蹙眉:“小女只是来‘救’人的。”
那荣脸上一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就别再欲盖弥彰”的表情,摆了摆手,道:“好好,就当你是救人。”
朱明月:“土司老爷能信任小女?”
什么都不问,就跟她做买卖?
“当然不能,”那荣龇牙一笑,“对于老爷我来说,事若成,则成;若不成,也没有任何损失。就算不是你,也还会有别人。至于沈大小姐你嘛……”
至于她,除了依靠那荣,在这偌大的元江府里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她一旦败露,那荣不会怎样,她自己连同她兄长他们在内,二十五条人命,却悉数会葬送于此。
“是啊,最坏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您是朝廷钦封的那氏土司,只要您活着,您永远是那氏土司。”朱明月半垂眼帘,有些意味不明地说道。
“没错,所以老爷我不管你是真来救人也好,有什么旁的目的也罢,就算你是沈家的人,就算你是黔宁王府的人,老爷我也不在乎!把水搅浑了,把火烧旺了,才好趁机图谋不轨。”那荣说到此,身体往前倾,朝着朱明月邪气一笑,“倒是你,老爷我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悠着点啊,虽说以澜沧的实力想要保住一个你是绰绰有余,但意外总是不可避免的,千万别被人弄死了,让老爷我白白浪费感情。”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要将勐海献出去……
“土司老爷难道不跟小女说一下,澜沧的态度?”朱明月索性问了出来。
“态度?什么态度?”那荣有些耐人寻味地看她,“世人都道元江土司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得清闲且清闲,只爱做快乐事,不问其他。我可没什么态度。”
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似乎在这一刻都迎刃而解,却又在迷雾中陷得更深了。以至于到嘴边的问话,没有机会出口——比如说,在明知朝廷要用兵的情况下,元江府却没有丝毫备战的动作,堂堂的土司老爷更像是没这个打算,反而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内耗。那荣哪来的底气?
再比如,勐海作为可与澜沧匹敌的第二大势力,一旦有失,势必唇亡齿寒,那荣为了一己之私就祸水东引,殊不知也会害到自身?而且,勐海财大势横,蕴藏无尽,前前后后经营十几年的所得,足够那荣亲自统领元江府称雄整个西南蛮夷,到嘴的肥肉,那荣当真舍得?
这些谜团,自打朱明月进府的一日,就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苦心筹谋了这么多,终于见到土司的面,达成谅解,朱明月忽然觉得谜团越滚越大,而答案离她又远了……
朱明月跟着侍婢走出亭阁的时候,一个穿着对襟袖衫、长管裤,用蓝布包头的男人,顺着悠长的红漆廊庑走过来,是二管事西纳。
朱明月跟他碰了个照面,敛身问了个好,西纳一脸笑眯眯的,对她寒暄了几句,这才两厢告辞。
等到西纳迈上二楼,那荣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瞧见她了?”
西纳一愣,半天反应出来是刚刚遇见的小姑娘,“啊”了一声,“见到了。”
“觉得她怎么样?”
“嗯,够漂亮的。”
那荣动了动嘴,拿起桌上的一份手札,递给西纳:“念。”
六月初三,抵达元江府;
六月初四,进入土司府;
六月初六,曼听寨有一户人家神秘失踪;
六月初十,进入神祭堂,一名唤“玉双”的侍婢死;
六月十一,玉罕将一名待选的祭神侍女送给召曼,红河彝族;
六月十二,召曼被撤,雅莫充任祭祀巫师;
六月十四,雅莫入主神祭堂,召见待选的祭神侍女;
六月十五,祭神阁遭破坏;
六月十六,玉罕死……
不急不缓的声音在亭阁里响起,念到最后,西纳眼皮一跳:“嗬,原来老爷您早就越过夫人,开始插手后宅的事了!”
“不是让你说这个,”那荣翻了个白眼,“这些都是那丫头进府后才发生的情况,精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