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明知故问呢。”朱明月眼光直视他道,“今时今日小女能站在这里绝非偶然,更何况,整整两年的相安无事,布达高僧就以为谁都不知道是你把人藏起来了?还是你当真认为,这勐海的主人素不理事,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最后的一句,像是咒语幽幽撞击开来,布达猛然心神巨震。
她不是在故弄玄虚,她知道他的秘密,她知道若迦佛寺的秘密!
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知道——不仅是吉珂的存在,更有那个讳莫如深的秘闻?最近突然冒出来的那些人又是怎回事?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她的故意安排搅乱一池春水!
勐海的主人……勐海的主人……
“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布达眼眦欲裂,语调陡然升高尖声道。
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在一瞬间充满了胸臆,也是在那一刻,某种不顾一切的想法忽然从内心深处疯狂地蔓延出来,像是一团火焰在烧——这是她露面的第一日,这里是中城,是若迦佛寺,这个小姑娘再信誓旦旦,也是独自一人在这里狐假虎威。如果她从未出现过,如果她就此消失,是不是所有的烦恼都将迎刃而解,他的秘密、若迦佛寺的秘密就会继续隐瞒下去……
布达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女,紧咬牙关默不作声,神色开始变幻莫测。
朱明月却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忽然笑起来,道:“布达高僧在想什么?莫不是在想此时月黑风高,此处又鲜有人来,倒是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杀人埋尸地点,或者干脆扔下后山一了百了。”
布达闻言又是狠狠一震,脸上褪去血色,他艰难地抿着嘴角,有些苍白地辩解道:“什、什么杀人?埋尸……你在胡说些什么!老僧身为出家人岂会妄动杀念!”
少女似笑非笑地睇着他,那目光无声无息,却仿佛能洞悉他所有的意图。高僧布达心中一恸,死死地攥手成拳青筋直露。的确,他刚刚在想什么?想他虔诚修佛三十余年,因何竟会萌生杀意更有要置人于死地的念头!罪孽,真是罪孽……
看他面目绷紧恨恨地咬牙,看他眼底露出痛苦挣扎却又隐忍地将头埋在阴影里,半晌都不说话,朱明月道:“有没有那想法都好,小女想说的是,既然小女能到这里来,其他人也会很快找过来——活命的机会稍纵即逝,换成别人,就不会再给若迦佛寺留考虑的余地了。珍惜小女提供的机会,布达高僧,别做出得不偿失又追悔莫及的事来……”
她说罢,揖礼转身,翩然离去。
“想走!”
刚迈出两步,手执降魔杵和戒刀的武僧和二级佛爷就蹭地上前,凶神恶煞地拦住了去路。
“让她走。”下一刻,高僧布达道。
“阿戛牟尼,不能放她走!”
“是啊,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她离开!”
“我说了,让她走!”高僧布达有些颓然又有些愤恨地呵斥了一声,然后垂下头将脸掩在双手里。若迦佛寺不能拦她,也拦不住她。
十几个武僧和佛爷面面相觑,僵持半晌,都恨恨地一垂手,让开了道路。
“布达高僧,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少女临走时道。
回到曼短佛寺,已经是子夜。
寺门早就落锁下钥,朱明月不能进山门,而是来到山寺外的寮室。
在黯淡的月色下踽踽独行,她的心绪忽然有些复杂。任何人都有秘密,有不想让外人窥探的私隐,某些秘密私隐一旦被戳开,每个人都可能不堪一击甚至足以致命。而且说到底,那老和尚根本不是为非作歹之人,甚至大体是个德高望重值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
似乎从很早之前,她就习惯了趋利避害,习惯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就在高僧布达崩溃的一刹那,她忽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夜已阑珊,天幕中黑沉沉的连星星也不见几颗,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牙。阿姆和玉腊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到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石阶上,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小姐。”
“小姐。”
玉腊并没有死。早在阿姆跟玉里、埋兰两人商量要除掉玉腊之前,阿姆就将此事告诉给了朱明月,并且在朱明月那里得到了相反的授命。
阿姆为何会这么做?因为阿姆的真实身份是原亲军都尉府的人,是朱明月的死士。
朱明月又为何要保下玉腊?因为玉腊是黔宁王府的人。
跟随沈小姐来曼景兰的这四个奴婢,各有身份,关系复杂,身为死士的阿姆混迹其中,是计划之内毫无悬念。可就连朱明月都没料到,另外三人里面居然有一个是黔宁王府培养的内线——玉腊原是因着红河彝族的小姐月弥进土司府事先安插进来的一枚棋子,利用其在府中当差的便利,辅助月弥在神祭堂里站稳脚跟,并逐步达成勾引土司那荣的目的。但在那之前,玉腊之所以会在红河彝族黄草坝,又是因为她本是萧颜为了攀交纳楼普氏特地送进回新村的一个帮衬。
黔宁王府的人、纳楼普氏的人、那氏土府的人——玉腊的三重身份,在阴差阳错的安排下,就这样一直在土司府里有条不紊又错综复杂地悄然保持着。
没想到朱明月的到来,让原本表面平静的神祭堂突然翻天覆地,月弥被剥夺了祭神侍女的头衔,玉腊也因此回到中苑做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婢。三股势力的精心谋算再一次被打乱。直到后来,二管事凑巧安排玉腊随行跟来伺候,朱明月让人去查她的底细,这才发现,一个身份无比复杂的人最终又一波三折来到了她的身边。
而玉腊在收拾行李时,无意之中发现了埋兰作为土司府影卫的竹牌,这让同为影卫的玉里和阿姆起了杀心,若非朱明月的暗中授意,玉腊这个内线不会在阿姆的设计下逃过灭口的一劫。
无巧不成书。
折腾了一日,浑身又酸又疼,朱明月抹了把脸,蹭了一手的脂粉,浅铜色的。
支起妆奁,宝镜里立刻映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小片白皙的凝脂肌肤,其余都是大片的浅铜色,镜子里的少女再一抿嘴,更显得几分诡异。
不知曼腊土司寨的那几位大人物见到她这副模样,会是如何表情。
如果是土司那荣见了,或许会顿时火冒三丈,然后又是哭笑不得。
“奴婢听说,从小姐你进到元江府的内城,被人接到曼听寨子,再从曼听寨子出来,半路遇上无数本地的人,而后又进了曼腊寨子、进了土司府,见过了土司夫人,最后见到土司老爷,小姐你一直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面貌,从未有过一点妆扮的意思。”
阿姆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罢,又咂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多少人感到苦恼,又让多少人觉得纳闷啊!”
的确,那些费尽心思把她弄进元江府的人,都无不为此苦恼,譬如玉娇、岩吉;那些一眼就看穿或者事先就洞悉她有企图的人,则又奇怪又纳闷,譬如三管事岩布、二管事西纳,也包括土司那荣。但是没人猜到,沈小姐始终刻意保持这些汉人特征,其实是为了来曼景兰做铺垫。
“不也正因为如此,肩负出使之命的唯一一位现任祭神侍女是汉女这个事实,不仅土司府的人知道,咱们知道,怕是曼景兰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玉腊递过来一块帕子,被水浸过,温热正好。
阿姆扑哧一笑,“是啊,任咱们这位祭神侍女再如何粉饰,这雪白的肌肤、纤细的身段、出众的容貌、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都是无法掩盖的,就算她穿再地道的摆夷族高筒裙,说摆夷族语,都没法让她变成本地的姑娘,不能真正地融入当地。”
阿姆每说一句,手里的帕子就仔细地擦拭一下朱明月的脸颊和脖颈,铜色褪去,白皙浮现。
“于是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以及以貌取人的习惯,就自然而然地让本小姐钻了众人‘有眼无珠’的空子——”朱明月学着阿姆的腔调,接过话茬道。比如说,在她一早领着几个武士离开曼短佛寺时,寮室的小和尚果真把她当成了不善言辞的婢女玉腊;再比方说,吉珂见到她时,听了她有些奇怪的口音,却压根没想过她不是族里人。
而最主要的妆扮手段,还要归功于阿姆给她精心准备的铜色脂粉。
“事实证明,小姐你之前那些汉家闺秀的拿捏,也不过是鱼目混珠的障眼法。”阿姆帮她拆头发,又挤眉弄眼道,“府里好些侍婢私下里议论,说祭神侍女的姿态多么多么曼妙,总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优雅,让人只见一抹背影就能知道是本人,云云。”
她的确有够拿捏,尤其在见到那荣之后。
“事实证明,事出反常即为妖,如果不是要勾引一个不知廉耻的色中恶鬼,就是另有图谋。”朱明月起身走到铜盆边洗脸。
“事实证明,对于谋算人心,小姐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着某种天赋呢!”阿姆嘻嘻笑着道。
她跟她的时间并不长,却不得不佩服,在面对一些必要的人时,沈家小姐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个表情,都像是事先算计好的,她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知道什么时候摆什么样的表情,也知道怎样表现才会把对方引得钻进自己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小姐,奴婢到你身边可真不容易呢。”阿姆想起之前在土司府里的日子,有些怅然也有些慨叹,也甚是庆幸,是她。
这个时候,玉腊端着铜盆出去换水,门扉半掩,脚步声渐远去,阿姆抓紧时机凑过来道,“月儿小姐,那老和尚招了没有?”
“见过这一面后,可以完全确定,他不仅是知情人,更是参与者。”朱明月低声道。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阿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道,“对了,还有那个玉里……”
玉里和埋兰都是二管事安排的,自然要时刻听从朱明月的安排行事。今日,就是按照她的“计划”,三大侍婢陪着一个假祭神侍女,跟那释罗在中城里逛了一天。
见朱明月疑惑,阿姆道:“奴婢是指,之前她好像总找机会往小姐你身边靠,她会不会是别有所图?”
阿姆的表情有些拈酸,朱明月莞尔:“你暂时不用去管她。”
阿姆“哦”了一声。
“东西带在身上吗?”
阿姆自然知道朱明月指的是什么,起身走到窗前,驻足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有丝毫动静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里怀贴身的小兜里掏出来。
是一个小布囊,里头裹着不大的一个物件。
递到朱明月手里之后,阿姆觉得这可能是要有大动作了,不禁有些迟疑地问道:“小姐,现在就要用到这物件了吗?奴婢发现在这曼景兰好像不只咱们这一支,还有其他人在跟,是不是要再等一等……”
朱明月拿着小布囊的手一滞,压低声音道:“今日之前,我一直有种很不安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之后,这种不安的感觉更甚了。”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在如履薄冰踏错一步很可能付出极大代价的情况下。像她们这样的秘密渗透,保持身在暗处很重要,静观其变固然会在稳重取胜,但现在的情况已经时不我待,万一错失机会或者发生变故,整件事就会立刻全面溃败,一发不可收拾。
朱明月凝重的神色触动了阿姆,阿姆不由得有些紧张地问道:“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朱明月摇头,“我也说不好,但有些事似乎不像预想的那样,某些地方,也怕要出纰漏。”事实上,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宫中那几年除了谨慎仔细、处处留心之外,很多时候,正是她的直觉救了她。
阿姆咬了咬唇,却见玉腊端着换好水的铜盆进来,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小姐打算何时再去一趟?”
朱明月不动声色地将小布囊收起来,“明日夜里。”
“这么赶?”
再不赶,恐怕就没机会了。
阿姆跟着朱明月在次日天不亮从后山摸上了山门,卯时刚到,埋兰和玉里一个等在侧门外、一个等在屋门口,四人会合之后,玉里又动作利落地给沈小姐梳妆打扮。
这日,是去见那九幽的日子。
这也是主仆几人来到曼景兰的第三日,七月初十,值得庆幸又有些奇怪的是,安排召见的地点不在上城赫罕,而是设在了中城的曼遮佛寺。
曼遮佛寺是个高僧辈出的寺庙,建在中城的最南端,寺庙的半个后院紧挨着茫茫雨热深林,林子的另一端,就是曼景兰两小寨之一的芒允寨子。
据传,数年间曼遮佛寺中接连有高僧驾鹤西去,在荼毗场的化身窖中经久未腐,肉身不死,被供奉在寺中石塔为前来祈愿的善男信女们带来福祉恩泽。所以,芒允寨中劳役的平民和奴隶,总会在斋戒之日特地穿过浓密树林,不畏林间瘴气毒虫,来曼遮寺里祈愿上香。
还是那释罗亲自来接,主仆一行人下了山门,就坐上了华丽而宽敞的辇舆,在前面拉车的也不是马匹,而是十二个身强力壮的家奴,粗绳勒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声,夹杂在整齐划一的哨子声中,整个车身缓慢而平稳向前。在遇到坑洼或泥泞地时,家奴会将辇舆架起来扛在肩膀上。
巳时出发,短短的一段路,因走得慢,晌午还未抵达。
一路上,又是红毯铺地,又是侍女洒花引路,隆重而热闹,惹得万人空巷,倒是让中城的百姓透过半遮半掩的纱帘,仰视到了来自曼腊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的无双姿容。
然而到了曼遮佛寺,却没见到那九幽。
因为半个时辰以前,中城的某座佛寺走水了。
消息禀告给那释罗的时候,后者怔了一下,与那侍者耳语几句,才转过身来,无比抱歉地跟沈小姐道:“祭神侍女勿怪,这中城之中多是木质结构的楼宇,一旦走水,很容易祸连到周围,燃起熊熊之势,九老爷大抵是忧心城中的那些佛殿佛塔和千百僧侣,前去探看情况了。”
那九幽是在接到消息后,即刻领着几个随扈离开的,连山门下的侍卫都没带走,可见走得很急也相当仓促。与祭神侍女一行人的到来刚好相差两炷香的时间。这可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闻言,主仆四人又感到分外奇怪,佛寺走水,多派些武士奴仆去救火就是了,缘何尊贵的九老爷还要亲自去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