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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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山河空念(3)

前段时间论功行赏,皇上欲加封她为郡主,更想亲赐女官之名、重回御前掌席,却都被她一一婉言相拒。又有多种赏赐,不能以她的名义,便加在了成国公的身上,格外丰厚。

朱明月被他打断了思路,回了回神,淡淡地笑道:“小女又不是什么方外之人,怎么会免俗。姚公忘了,洪武二十九年,燕山护卫副千户朱能之女、朱家明月被接回徽州府的怀远老家;三十一年,染病,辗转去了苏州府的嘉定城别庄修养,自此一待便是五年。而在三十一年同被宣侍入宫伴读,其后又于建文初年升任御前掌席的那个女官,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因她家世简单而清白,太祖爷才会安心放在皇太孙身边。否则当初以朱能之女的身份进宫,恐怕也等不到建文登基,而今她坟上的野草都要一人多高了。纵有绵薄功劳,也是见不得光的,就如同当今圣上的皇位得来一样。

“小姐多年的辛苦,皇上会铭记于心。就如贫僧所言,青史昭昭,必有公论。”

姚广孝说罢,拿起茶杯,就着她手中的酒盏轻轻撞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甚是悦耳。朱明月抿唇一笑,跟着喝了一口。

“但是贫僧有一事不解,憋在心里郁结难受,还望月儿小姐不吝赐教。”

朱明月道:“这倒是奇了,世间之事还有姚公不解的?”

姚广孝笑道:“贫僧也不是圣人。”

朱明月听他又将这话还了回来,不由哑然失笑:“请说。”

“前段时日,诏书那件事……其实是小姐的提点吧?”

殿中央的舞姬们随着曲调旋转着身姿,看得久了,就像是有种晕船的感觉。

朱明月拿着酒盏的手未动,脸上的笑几不可察地消融了几分,“姚公可真是会煞风景。您不觉得在今晚的宫筵上提及那件事,有些不妥么?”

姚广孝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小姐玲珑心窍,那事若非小姐手笔,贫僧才倒是看走眼了。”

刚刚累积起来的一点儿好感,在此刻已是荡然无存。朱明月面上未露,道:“姚公一番错爱,小女愧不敢当。”

显然是不想多言。

姚广孝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依不饶地道:“贫僧不才,还算是有些阅历。譬如国公爷擅征战,杀敌冲锋从不落人后,然在仕途上却并非钻营之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后点拨,皇上交代的‘招降’一事,无法完成不说,那耿直刚正的秉性,恐怕还会为了那帮人跟皇上起冲突。”

一旦激怒了皇上,按照皇上的处事作风,并不会撤他的职,而是会把所有诛杀之事都交给朱能一手操办也说不定。到时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真不知这位性子刚烈的武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反倒是重新推回来,怎样处置都是皇上的事,与任何臣子无干。

“小姐年纪轻轻,心思沉稳得令人咋舌。”

姚广孝兀自下了结论。

“姚公不是更高明?”朱明月道,“什么都逃不开您的这双眼睛。”

没有否认,也没有直接回答。

姚广孝摸着下巴,摇头笑道:“贫僧只是在想,像方孝孺那种人,执拗倔强、认死扣,断不会答应归顺。可他的惨死,其他旧臣就算有归顺之意,也都会因此绝了念想,这等因势利导、釜底抽薪之法,一劳永逸,倒也处理得干净。但小姐可知道,皇上惜才,本有不杀之心。”

在那一刻,朱明月的心底里忽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面上淡淡,只是垂下眼眸道:“没记错的话,最后是姚公将方孝孺举荐给了皇上,让其代写诏书,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当面驳斥圣颜、辱骂圣驾的机会。”

会选方孝孺,只是因为他是最合适执笔的人选。

姚广孝没有解释,只自顾自地说道:“是啊,可不就是一个面圣的机会,所以才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与此同时,贫僧也不禁猜测,小姐这么急着将那些人除掉,莫不是由于他们知晓小姐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编钟敲击出幽深而沉重的声响,一下一下,就像是敲打在心上。

朱明月放下手里的银筷。

她从未亲手杀过人。可在这一刻,倘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无形,或许她会毫不犹豫地将身旁之人的性命结果掉。

他说得没错。

方孝孺等人因忤逆圣驾而死,其状惨不忍睹。然随之而去的,就是那个秘密。

建文四年七月十三日的那个夜里,靖难之兵包围了皇城,未待闯宫,宫城中的寝殿却忽然着火。其后燕军闯入,发现殿内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一个是早已身死的皇后马氏,一个则按照身上依稀可辨的穿戴配饰,确认是建文帝无疑。然而那只是一个与建文帝身形相似的侍卫,换了衣服,代替皇上自焚而死。真正的建文帝,早在城破之时就顺着密道逃出了宫外。

这一切并非太祖爷在天有灵,或者什么鬼神相助。所谓密道,所谓逃出生天,都是他们君臣几个人联手的结果。当然,也包括她——在城池攻陷之时,北军兵临城下,将整座皇城围成了铁桶,只有她作为皇宫内应,最清楚哪一处是防守死角。

是她放了他。

当时红豆并不在内苑,否则,她也不会留她性命。

故而,在那之后,她会借着爹爹全权负责审问的机会,提议其去御前奏请召命牢中的几个人草拟诏书,实在是对方孝孺等人的了解;同时,也是凭借着对帝王心的揣度。

可他猜对了。

都猜对了……

朱明月的心中百转千回痛不堪言,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对那些前朝的余孽既往不咎,谁,皇上?姚公可是在与小女说笑……从那些人被送到锦衣卫诏狱的一刻起,就注定他们有死无生,何来什么惜才之心、不杀之念?”

“更何况,姚公不觉得那也是种成全,”她的声音很淡很淡,“求仁得仁,留下千古芳名,不正是那些读书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么?”

少女说罢,举起酒盏抿了口,咽下喉中的苦涩和悲恸。

姚广孝似是没想到她会有这番应对,好半晌,才耐人寻味地说道:“月儿小姐能这么想,那些枉死之人也该瞑目了。不过贫僧倒是觉得,他们应该感念小姐的一番苦心,毕竟深陷牢笼的时间拖得久了,就会按照正常审讯往下进行,劝降过后,必是刑讯——届时死罪之前,先受酷刑折磨,那份儿活罪,可不是那些读书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皇室的猜忌就如空穴来风,一旦风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太祖时期,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功臣谋反,被捕获后在狱中不堪逼供,屈打成招,胡乱咬出其他几位功臣,结果让太祖大开杀戒……再后来,猜忌之风愈刮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了奸善不分,全部屠戮的恶局。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换做是贫僧,也不希望前朝的事在本朝重演。那些旧臣既然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得晚些,倒不如来得快些。”姚广孝若有所思地说道。

朱明月垂眸道:“诚如姚公所言。”

方孝孺、齐泰、黄子澄那些人,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忠贞。可她同样知道大理寺刑讯的厉害,一个人能承受的折磨就那么多,意志再坚定、再威武不屈,会在几天内才屈服,但没人能够永远坚持住。

如果拖延到用酷刑,那秘密将再不会被瞒住了。

等到酒过三巡,席间群臣已是喝得酒酣耳热。诸般文武面颊泛红,喜笑颜开,尽量维持着体统,未尝失态。再靠前的一排坐席,坐着的则是一些番邦使臣,模样奇特,服饰怪异,有些已然醉酒酣然,更有几个干脆是伏在桌案上,打起了呼噜。

朱明月望着宫廷舞姬们的舞姿,视线早不知苍茫到了何处。良久之后,却不得不收回目光。因为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从北侧殿的座位上投射过来,就直直落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是隔着纱帘,那视线也太过放肆,很难让她忽视。

朱明月不禁蹙了蹙眉。

“小姐姿容出众,又正值适龄之龄,引旁人追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姚广孝没喝酒,却似乎也醉了,红光满面,笑眯眯地说道。

“姚公是庙中古佛,怎么也懂得凡尘之情?”

从外面往纱帐里看,根本看不清楚,对面的人应该不止在注视她,更是她身边的姚广孝。

朱明月说罢,就将眼睫垂下保持默然。她是名门出身的闺阁之女,自小受教规矩和礼数,又在宫中多年,这种场合绝不可能贸然去理会那道视线,也不会去确认对方是谁。

只作不知。

这个时候,就听姚广孝连声笑道:“阿弥陀佛,贫僧尚未得道,可不敢妄自称佛。倒是小姐,云英未嫁,何不趁着今晚宫筵,为自己张罗一个如意郎君!”

朱明月抿唇道:“看来姚公在僧寺,真是屈才,该去月老庙才对!”

姚广孝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引来了很多目光,也毫不在乎,“有何不可?倘是能够撮合一对佳偶奇缘,贫僧是甚为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