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禁不住若有所思。
进来后就直奔花厅的凤于绯显然不是头一遭来,坐到圆桌前,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你们兄妹俩有什么体己话想说就趁早,等那俩汉子钓完了鱼,可就没机会了。”
不用凤于绯提醒,将门扉虚掩上,沈明琪转过身来时已然是一脸的焦灼,拉过朱明月的胳膊,急急地道:“珠儿,你怎么会在勐海的?”
抓着她的手用了很大劲,另一只隐在袖中的手也攥得死紧,朱明月见沈明琪的眼睛都红了,轻轻掰开他的手指,稍稍退后一些道:“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你放心,我很安全。”
沈明琪明显不信:“珠儿,你跟为兄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是被抓进来的……”
在沈明琪的认知中,沈明珠被带回云南后就应该跟黔宁王在一处,或者安安稳稳地待在云南府,怎么都不能出现在勐海!可如今她就站在这里,在曼景兰,不就意味着她也被抓了进来当做筹码?沈明琪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太不称职,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又连累她蒙此大难,不禁悲从中来——“珠儿,兄长对不住你!”
“沈兄,你轻声些,不要以为那两个仆从离着远就听不到你说话。”凤于绯一边喝着茶,一边提醒道。
同样是作为旁观者,玉里从进屋就始终静立在一侧。可她比不得凤于绯这般淡定,眼见着沈小姐的兄长、云南府传奇一样的富商沈家当家突然出现在金湖湖畔,眼见着兄妹俩相见,玉里惊诧之余忍不住一再打量。可惜,眼前的场面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感人,朱明月甚至不热络,只有沈家当家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出心中实在悲戚难捱。
与此同时,玉里也在心中因着朱明月没有刻意避讳自己,而暗暗欣慰。到底是萧颜派过来的人,比起阿姆和埋兰,都要近着一层。
“是啊,哥哥,你冷静一下。”
朱明月见沈明琪自说自话的毛病又犯了,不禁有些头疼。
“珠儿,你、你叫为兄什么?”
沈明琪哆嗦着肩膀,满脸激动又欣喜地看着她,“五年了,不,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终于肯认为兄!为兄实在是、是……”
喜极而泣的男子,几乎话不成句。
六年前还是如花苞一样稚嫩娇小的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总喜欢抱着他的腿,央求着他带她上街买糖吃。沈明琪又想起沈明珠更小的时候,那么大一点儿,粉嘟嘟的小脸,玉雪可爱,在母亲的膝盖上一边吐泡泡,一边数花瓣……时光荏苒,已然六载春秋。
“哥哥,现在不是历数过往的时候……”朱明月的目光掠过屋里的另外两人,对沈明琪表现出的热切也有些尴尬,“方才凤公子说得对,趁着外面的两个人被绊住,哥哥,你还是赶紧与我说说,我怎么做才能救你出去?”
沈明琪从回忆中被拽出来,满眼复杂和酸楚地看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不无怅惘道:“咱们沈家的掌上明珠真的长大了……珠儿,为兄不需要你救,为兄只希望你能一切安好,就足够了。”
朱明月微微蹙眉,直接道:“哥哥,这半年来你是否一直都住在这里?”
一句切中要害。
凤于绯有些好笑地看着兄妹二人,又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朱明月,任她再犀利又如何,陷入对往事无限追忆和怀念中的沈明琪,可不是那么容易能绕出来的。
果然,沈明琪又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说道:“珠儿,为兄已经失去了你六年,如今好不容易将你寻回,绝不会让你再出事!等会你就跟凤贤弟一起离开,不管你现在何处落脚,回去后赶紧收拾收拾,哥哥就算拼尽力气,也会将你送离勐海!”
沈明琪的话音刚落,未等朱明月开口,一侧的凤于绯惊呼道:“沈兄,你有办法离开勐海?”
沈明琪道:“虽然这里是那九幽的地方,但是被囚禁在曼景兰这么久,沈家的人已经有好几拨来寻过我,目前在元江府乃至勐海的村寨中,应该有他们留下的可供联络以及撤离的方式——凤贤弟,若你能护着珠儿离开,沈某会送凤贤弟一起离开!”
护着她离开的意思,就是不管沈明珠是因何身在勐海,自愿与否,凤于绯都要为帮助她脱身而负责。
凤于绯眼睛先是一亮,随后眼帘眯起来,咂嘴道:“沈兄,这买卖倒也合算,但不是小弟不信你,既然有办法离开,你之前为何不用?非要等过了这么久,等到令妹千里迢迢寻到曼景兰,你才肯拿出来?”而且还仅是让他和朱明月走,他自己仍要留下。
屋外淡淡的焦煳味道飘了过来,看样子两个奴仆手脚很利索,这么快就钓上了鱼,又架起火堆烤了起来。
沈明琪抓紧这仅有的一点时间,道:“凤贤弟你多虑了,沈某决计不会害你,更不会让舍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关于逃走一事,还望贤弟你不要犹豫!”
还是没回答凤于绯的问题。
凤于绯尤想说什么,朱明月伸手一拦,低声道:“今日并不是做决定的好时机,具体如何,还要另做商讨。不过今日之后,哥哥,你还会在此处吗?”
朱明月担心的是,在凤于绯引着两个“外人”来这里之后,沈明琪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
“珠儿,你拿着这个——”沈明琪转身走进寝阁,从床榻上一个滕箧底层摸出一块髹漆小竹牌,貌似不起眼,手触摸上去却有一个篆体的“沈”字,繁复笔画,是古汉字,这样即便是汉人没有一定学问也很难认得出来。
“今日之后,珠儿不要再来找为兄,拿着这块牌子,或者让凤贤弟替你拿着这块牌子,去下城的乌珂赌坊找一个叫赤次的人,把这牌子给他看,他会安排你们离开。”
沈明琪叮嘱罢,又紧紧攥住朱明月的手,“珠儿,我的妹妹,六年前为兄把你弄丢了,六年后就算用为兄的命,也定要护你周全……”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
鱼烤好了,齐整整四大条,正是金湖里再长长就能跃龙门的肥美鲤鱼,串在竹签子上,鱼皮烤得酥脆,滋滋冒着油,浓香弥漫。
除了沈明琪的、凤于绯的,除了朱明月的,玉里意外地发现还有自己的一份,百般推辞之后,只好从那面无表情的仆从手里接过来,当着凤于绯的面,十分不好意思地一小口一小口用手撕着鱼肉吃。
朱明月的目光从两个五大三粗的奴仆脸上看过去,在两人退出房门的一刻,沈明琪注意到她一直面色不善,不由低声安抚道:“他们俩是哑的,不会说话,这段时间一直负责照顾为兄。不过珠儿放心,你今日来金湖的事,为兄会想办法不让他们跟外人说……”
日薄西山的时候,凤于绯以及主仆二人与沈明琪告辞。
一身书卷气的男子站在屋舍前,橙红的夕阳照得他衣衫也有些泛红,显得形单影只些许伶仃孤单。而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行三人渐渐离去,直到最终消失在视线还久久不能回神,一双眼睛里含着难以割舍的伤感,那神情,就像是生死永别。
“凤公子再不注意看路,小心摔下河沟。”
返回孔雀湖的路上,在凤于绯不知第几次将目光投到她身上,朱明月终于开口“好言相劝”。
“在下就是觉得……你们兄妹二人倒是挺有趣的。”
凤于绯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个千辛万苦混进勐海来救人,一个费尽心思也要将人送出去,两人都是自说自话,谁也没跟谁想到一块去。
“对了,还有关于那‘六年’是怎么回事?”凤于绯又道。
朱明月走在玉里给她撑着的竹伞下,挡住的是仍然刺眼的夕照日头,闻言,捋了捋额前碎发,不咸不淡地答道:“凤公子生长在西南,又因生意与云南府的锦绣山庄诸多来往,该不会不知道沈家女儿一直流落在外的事吧。”
凤于绯眸光一动:“你真是沈家大小姐啊。”
沈家明珠,沈家嫡长一脉唯一的女孩儿。
“现在也是锦绣山庄的半个当家。”
“可是我对你的身份还是挺好奇的——”凤于绯摸了摸下颚,道:“你是沈家的千金,却能在曼景兰随意走动,同样是行动不受限制,我倚仗的是凤氏土司府,还仅是在芒色寨子里不受限制;而你是从寨子外面来的,就算不是来自上城,最起码也得是中城或下城……你倚仗的又是什么?”
倚仗沈家?莫说是沈家的半个当家,就算是沈明琪这个堂堂的家主,不也被结结实实关在曼景兰。凤于绯也没错听,之前这个侍婢玉里提到的——“那释罗”管事,仔细想想,不就是在上城赫罕、那九幽身边伺候的管事之一吗!
在凤于绯旁敲侧击的当口,远处陇道上来了一辆马车。
等离得近了,看清楚那驾车之人,正是那释罗。
玉里先行快步迎上去。
“难道凤公子没听说过,这届从曼腊土司寨出使来曼景兰的祭神侍女是个汉人?”
朱明月接过竹伞,随后徐徐往马车的方向走,临别前,给凤于绯留下这一句话。
脚步一下子停滞在原地,凤于绯有些愣愣地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望着那一头大汗的管事从车上跳下来,与走上前的沈小姐说着什么,然后就掀开帘幔,朱明月在侍婢的搀扶下,施施然上了车。
凤于绯在呆愣的一刻也还留意到,在马车绝尘而去之前,帘子忽然掀起一个角,那个叫玉里的侍婢,透过帘幔含羞带怯地往自己这边投来不舍的一眼。
作为陪同招呼的管事,那释罗消失了整整大半日。作为出来游玩的客人,在那释罗消失的这大半日中,祭神侍女主仆二人消失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这是她们来曼景兰出使的第四天,前三日当中,无一时不惊心,唯独这第四天,收获最丰。
“玉里姑娘,你带着祭神侍女去哪里逛了,可让我好找!”
不能苛责主子,只好质问做奴婢的,那释罗擦了擦满头的热汗,被晒得有些通红的面皮和有些蓬乱的头发,显示出他一直在找她们主仆,找得心急火燎。
玉里此时一同坐在车辕上,说话前先朝身后的帘幔瞅了瞅,小声嗫嚅地道:“奴婢和祭神侍女瞧着您一直没回来,祭神侍女又嫌独待在孔雀湖边上太闷,索性在周围四处走走逛逛,刚刚还在附近农舍吃了些烤鱼。”
“烤鱼?哪一处的?”那释罗警惕地问。
“奴婢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反正是在芒色寨子里的一处湖泊,湖畔有一户人家支着钓竿,架着烤架和竹签子……”玉里不好意思地说道,“后来,奴婢要给他们些钱银,人家说什么都不要,倒是祭神侍女过意不去,将随身戴着的一个香囊送给了那家的孩子。”
作客人的不能问主人家为何离开、离开去哪儿,作主人的却可以问客人去了何处、都做过些什么,玉里说完这些话,那释罗在心里暗暗记下,思忖着过会儿就让人去附近湖畔找找有没有那户人家,而后又扯出一抹笑脸道:
“也不是我要拘着玉里姑娘和祭神侍女,只是这芒色寨子到底是乡野村民的住处,风景再好,也恐怕会有冲撞。何况您二位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一看穿着贵气,就知身份定是不凡……这往后,千万别再乱走乱闯,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我这一把老骨头真是担待不起!”
“是的,奴婢谨记了。”玉里一脸惭愧地道。
“我瞧玉里姑娘是个妥帖的,比另外两位姑娘都要稳重,就算祭神侍女初来乍到贪新鲜,玉里姑娘作为随行的贴身侍婢,也要随时随地规劝着点……”
“是……”在那释罗一路上苦口婆心的警示和嘱咐中,在玉里不断的赔笑脸道歉中,不多时,马车回到了曼短佛寺的山脚下。
沉沉的暮色笼罩中的山寺一片寂然,待祭神侍女主仆二人告别了那释罗,顺着台阶走上山门,就见埋兰和阿姆双双等在寺庙大门口。两人一见她们俩,赶紧迎上前来,一把将她们拉到僻静处。
“小姐,事情不好了……”
阿姆还是一脸红肿,但敷过药,显然消了不少,不像早上那么严重。
朱明月看看阿姆,又看看埋兰,“怎么了?”
“吉珂小和尚不见了!”
朱明月与玉里对视了一眼,均是面色大惊,朱明月蹙眉道:“怎么不见的?”
阿姆急忙将埋兰推到前面来。因着早上跟玉里大吵一架,埋兰此刻面对朱明月时还有些尴尬和别扭,阿姆使劲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埋兰撇撇嘴,与朱明月解释道:
“你和玉里跟着那释罗走后,约莫半个时辰,曼短佛寺里来了一拨凶神恶煞的人,倒是没往咱们下榻的后山来,却将整个殿前佛塔和佛院搜找了一通。奴婢陪着阿姆在屋里,不知发生了何事,待那群人走了,刚想出去寻个小师父打听打听,谁知后脚一名影卫悄悄上了后山,说是关押吉珂的地方被人给掀了,包括吉珂小和尚在内,负责守着他的两名影卫均不知所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吉珂的事甚至是若迦佛寺的事,虽没带着玉里和埋兰一起,却也没瞒着她们,朱明月道:“来送信的影卫可还在山上?”
阿姆道:“为了掩人耳目,奴婢没敢让他多呆,让他等到入夜了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