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间,阿姆似有所感,刚刚她进屋时,月儿小姐那一句“即使她心有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任是谁都会怨愤”,其实也是在说给她听吧……
“对,当时我问,为何只是一个,”朱明月道:“那九幽听后,又是如何回答我的?他紧接着就回答说:‘我也是为你着想。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杀光了,到时候连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爷交代’。”
当人处于一种焦灼和惶恐的情绪中,又被步步紧逼没有喘息之机的时候,很容易失去平时的冷静和判断。那时候的阿姆就是如此。但现在朱明月将这些话前后细细一梳理,阿姆一下子就发现了端倪——“他这根本是前后矛盾!”
是啊,杀掉一个,跟杀掉三个并没多大区别。
那么,那九幽是临时起意才会那么说,还是他觉得杀几个无所谓,只要杀了就能让祭神侍女心神崩溃,才随口那么一说?与此同时,会不会是朱明月太敏感多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回到当时的情景:那九幽先是让乌图赏给她展示了那精心准备的三份“薄礼”——影卫们被剜眼的头颅;一枚香囊背后那桩耸人听闻的惨剧、小孩子烧焦的指节;高僧布达和吉珂小和尚被拔舌后的人头。那九幽用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证明,这几日在曼景兰她们的所作所为他都知道,嚣张如土司府的影卫等人,只要他不高兴,即刻身首异处毫无反抗之力;由影卫们庇护的她,若不是因为祭神侍女的身份,在他手里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然后,他又告诉她,土司夫人回来了。
土司夫人回来了,祭神侍女的身份也就保不住她了,一旦回到曼腊土司寨,一干人等落在刀曼罗手中,下场会比土司府影卫在勐海遭受的命运还要悲惨、恐怖百倍千倍——攻心为上,不得不说那九幽一连串的威逼打得她措手不及,一直引以为凭的身份,也在那一刻被他击溃得支离破碎。于是,在将她从云端一下子拽落泥淖之后,也是她最茫然无助、最心力交瘁的时候,那九幽突然话锋一转,又将她妆扮成一份来之不易的礼物,让她转而投靠勐海、栖息在他的羽翼庇护之下,条件是,她必须亲手杀掉剩下那三个侍婢中的一个。
把她逼到绝路,然后再以一种救世主的形象自诩,让她不惜为了自救而亲手葬送另一条无辜的性命,再感恩戴德地向他献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却只会怨恨时运不济、命运的不公。
这一套玩弄人心的伎俩,那九幽一气呵成简直让人叫绝。
但是工于心计的九老爷,在掌握了绝对主动即将收网的一刻,偏偏只让她杀掉一个,而不是三个——真是他的临时起意,对这几只蝼蚁满不在乎?还是他忽然间生出了恻隐良心发现,愿意多留下两条无辜的人命?
朱明月从不心存侥幸。
“那九幽当时会故意那么说,事实上,他也不得不那么说,因为他想要留下你们其中的一个人,又必须让我对土司府的影卫痛下杀手,总不能摆明了说,除了某一个,杀掉另外两个人吧。”朱明月道:“那样的话就太明显了,无异于直接告诉我,你们中的谁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内奸。”
朱明月把话说完,阿姆大惊失色。
内奸!
“小姐是说……是……是玉里?”按照朱明月的话反复一推敲,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但是,玉里会是那九幽布置的内奸?
阿姆彻底被震住了,沉浸在对朱明月一番言辞的回味中,久久不能回神。
假设月儿小姐的话都是真的,鉴于最后死的是埋兰的情况,玉里无疑就是那九幽的人——为了保下玉里,那九幽才一反常态让祭神侍女从三人中挑一个来杀,而不是全杀掉。但是那也不对啊,那九幽怎么知道只挑一个的话,朱明月就一定不会挑到玉里头上呢?
阿姆将她的质疑说了出来,朱明月道:“我一直没告诉你,来曼景兰的第一日,玉里就悄悄跟我说,她是黔宁王府的军师、萧颜派来保护我的人。”
“什么?”
阿姆更震惊了,反应了好一阵,心里的困惑却也不断滋生,“那……玉里她……她到底是黔宁王府的人,还是那九幽的人……”
她都被搞糊涂了。
朱明月道:“玉里自然不是萧颜的人。”
少女从容淡然的神色感染了阿姆,让她从一团乱麻中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在心里细细琢磨:如果玉里不是萧颜的人,却跑去跟朱明月说她是萧颜的人,肯定是有古怪。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月儿小姐又是如何确定,玉里是在撒谎?
不管玉里是不是萧颜的人,她首先还是土司府的影卫,想要确认玉里的身份,少不得要绕开土司府的人,用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死士,可阿姆不记得月儿小姐曾让她送过消息出去给外面什么人,更不曾派其他死士去找那个萧军师打探过。实际上,除了自己,月儿小姐来勐海之后甚至没调动过任何一个死士。
想到这里,阿姆又禁不住一头冷汗,勐海是什么地方,死士们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肆无忌惮到将消息传来传去。而且,即便万不得已需要冒险去确认,一时之间又上哪儿去找萧颜?那么,无论玉里的话是真是假,她们都不可能有机会去求证。
阿姆觉得自己又钻进死胡同了,一双眼睛写满了纠结和疑问,仰脸看向朱明月。
朱明月笑了。
答案很简单,还是得益于她的谨慎。
“一个多月前,我刚进元江府时,出面接应我的人是个名唤‘玉娇’的摆夷族女子,她是萧颜多年前安插在曼听寨子的内线。托她的福,我在元江府内城村寨中安然度过了第一晚。随后,在曼听河畔我遇见了我的第一个死士,他叫岩吉,是曼听河的守卫。在给我指明了去曼腊土司寨的路后,我交给岩吉一个任务,也是他在元江的最后一个任务:护送玉娇一家出城。”
对秘密渗透的细作来说,每一个死士都相当宝贵,可刚进元江府,就不惜“牺牲”了一个死士。阿姆大为不解:“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明月道:“你觉得奇怪,当时的岩吉也觉得很奇怪,毕竟玉娇那时候并未有任何身份泄露的迹象,我做这决定的出发点,担心黔宁王府的人一旦在日后被抓,会连累我的行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我需要借此给远在临沧的萧颜发出一个信号——”
那就是:撤掉所有意图接应她的黔宁王府的内线,以防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原亲军都尉府,或者说,现在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但凡被派出来的暗卫、细作、死士之间,自有一套行话切口,保证了彼此衔接的隐蔽性和绝对性。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人贸然插手,不仅帮不到忙反而添乱——因为那会让她无法确定,究竟哪一个是萧颜派来的,哪一个又是冒充的。
而朱明月相信,萧颜在收到她的信号后,一定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从而配合执行。
将上述一一阐明后,朱明月道:“在没有收到我的求助之前,萧颜绝不会自作主张,更不会将我的底细擅自透露给旁人——所以,当玉里来跟我说她是萧军师的人,并准确地说出我来云南之前的一些私隐行踪作为凭证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么是土司那荣用来做连环计、引我上当的;要么,就是另有人安排她来我跟前取得我的信任的。”
朱明月说完这些,阿姆也有些恍然大悟,心有惊叹的同时,不住地点头道:“难怪月儿小姐一直不跟奴婢说这件事,原来从最开始,小姐就怀疑了玉里……”
四个侍婢本就是互相依存又互相提防的微妙关系,“损失”了一个玉腊之后,更没有必要打破这种平衡。另外,既然早就有人对她势在必得,贸然拆穿玉里得不到半点好处,还会适得其反惹人怀疑,莫不如顺水推舟,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直到来上城之前,我一直都不能确定玉里的真实身份。可笑的是,恰恰就是今日在修勉殿前,那九幽亲自为我揭晓了谜底。”
无论玉里是不是那九幽的人,土司那荣能够获悉她是沈家小姐的来历,坐拥勐海的半个无冕之王,那九幽十有八九也早知道了。但那九幽并不知道还有一个阿姆。他以为,那种情形下,如果是挑两个侍婢来杀,依旧有可能挑到玉里头上;挑一个的话,玉里作为“萧颜”的人,朱明月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就会顾及与黔宁王府的情分,把玉里留下,从剩下的埋兰和阿姆当中选。至于哪一个死,就不重要了。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那九幽一定想不到,早有朱明月怀疑在前,当他说出那句“选一个杀掉”的话,就等于彻底向她表明了他就是玉里主人的事实。
这个时候玉里没跟阿姆一起上楼来伺候,应该也是玉里主动跟阿姆商量之后的结果。那九幽还等着她去禀告呢。
阿姆听完这番话,却忽的脸色大变,一个念头从心底里冒出来,让她的心被猛地揪紧——“原来……原来埋兰真的是被牺牲掉的!原来她竟是替我而死的……”玉里是那九幽的人,而她则是朱明月的死士,只剩下埋兰,死的只会是埋兰!
朱明月看到阿姆两行清泪刷地淌下来,痛不欲生的模样,轻声叹息:“傻姑娘,你又错了。”
阿姆失声恸哭不能自已,却听她不无萧索的声音飘过来:“那九幽让我来做选择,后来乌图赏亲自操刀子——但是没看错的话,乌图赏的动作跟我视线投过去的时间是一致的……”朱明月拿出巾绢替她擦拭眼泪,道:“我的意思是,我看向你们的一瞬,乌图赏不偏不倚正好站在了埋兰的身后,还没等我说话,乌图赏就已然先动手了。”
阿姆睁着泪眼,不住抽噎:“奴、奴婢不明白……”
这是在说,乌图赏早就知道朱明月会选择埋兰?
朱明月道:“乌图赏的动作来源于玉里的暗示,所以他才会未卜先知。我会如此推断,是因为那九幽安插到我身边的人是玉里,所以,今日死的就必须是埋兰。”
这很好理解。
死的如果是阿姆,依照埋兰和玉里一贯面和心不合的关系,玉里根本拿不住埋兰;由于阿姆的死而孤立无援的埋兰,还会不顾一切地去拉拢朱明月。这就会危害玉里在朱明月身边的位置。但死的是埋兰的话就不一样了,与埋兰关系要好的阿姆会伤心欲绝,或许更会因此去怨恨朱明月,玉里只要在这时稍加安慰,便会虏获阿姆的心。
稍稍一权衡,玉里都会让埋兰去死。
这也是她最开始说,埋兰的死,是早就被决定的原因。
“话虽是如此,我终究是无法置身事外……”朱明月看着阿姆。
是她决定要选择,是她做的选择,不管死的是谁,她都是那个亲手葬送别人性命的人。更何况,即便没有玉里、乌图赏的从中作梗,结果也还是一样。
阿姆眼里含泪,“小姐……”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跟你说,玉里是‘萧颜’的人,我不可能去选她;你是我的死士,对我有大用,我也根本不会选你,如果乌图赏当时要对你下手,我还会出面阻止。只有埋兰……”仿佛经历过太多次而逐渐习以为常的无奈,却终是不能成为推卸罪孽的理由,埋兰的死,朱明月难逃其责。
夜已经很深了。
阿姆一震,泪眼婆娑怔怔地望向面前的少女,她正面朝着夜幕,一双漆黑的眼睛仿若融入了夜色,无悲无喜,却又含着浓得化不开的苍凉。
在众人蒙昧在最表层的假象中,当阴谋谎言改变了本来的面目,总是冷静地站于彼端、视线穿透一切迷雾淡然而望的,似乎只有她。就像今日修勉殿前的那番场景,换做任何一个人怕是早已当场崩溃,就算是她们几个影卫,也无不惊恐难抑、心神大乱;也唯有她,将所有人的动作、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还能据此揣摩出对方最真实的意图。
她怎么能一直这么清醒?她哪来的勇气?
但是,清醒的人,也注定要背负更多。
玉里沉浸在噩梦中。
深夜,荒山。
浓浓的大雾遮蔽了月光,空寂无人,她赤着脚在山间湿滑的陇道上奔跑,在她身后是一双如影随形的眼睛。这时,前方不远出现两条岔道,她的脚步一停,然后跌跌撞撞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这是哪儿?
是曼短佛寺的后山……她怎么会独自一人在这里?
“做奴婢就应当安分守己,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会死得很快!”
“阿姆!”跑了不知多久的玉里猛地抬头,一张讨喜的俏脸就贴在自己身后,目光冰冷,不带丝毫情绪,那是看着将死之人的目光。
“玉里,你洞悉了我们的秘密,我可不能留着你祸害我们。”
“我没有,我……”玉里的话没有说完,胸口猛然一痛,眼前陷入一片永久的黑暗。
不对,死的怎么会是她?这也分明是曼短佛寺的第一晚,死的应该是玉腊!是玉腊无意中发现了埋兰的影卫腰牌,她们三个这才决定除掉她!那晚也是阿姆在客堂外的小土坡杀了她,将她的尸体埋在了死水边上!
玉腊没有死,玉里死了。
在梦中。
然而玉里的噩梦还在继续:场景一转换,眼前是白日里堂皇华贵的修勉殿,高高在上的九老爷难得有耐心地在等候,朱明月经过好一阵挣扎后、满眼复杂而迟疑地望过来,目光从她们三个侍婢的脸上一一划过,先是埋兰,然后是阿姆,最后……是自己!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祭神侍女,若是你实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这样,由你来指一个,老奴代劳,也是一样的!”
是乌图赏的声音。
玉里急忙向乌图赏使眼色。
乌图赏没有看她。
他始终看着朱明月,然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电光火石之间,乌图赏忽然来到她身后,将冰冷的刀刃一把插进了她的胸膛。
“啊——”玉里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满头大汗。
捂着胸口,被刺穿的痛楚仿佛还在,似在提醒着在那个梦中,自己已然死了两次。
不,她没死。她还活着,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