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了尽早和弟弟的事情联系上,我不能再细说我孤身一人奔赴江城的经历了。这些经历都在我的记忆中,想说的话,早晚会有时间说出来的。
我捏着找回弟弟的绝对把握和对于未来的疑惑不定,直接到达了江城火车站。
到达江城已经是后半夜了,原以为这么晚了火车站会很冷清,却不料这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我被夹在拥挤的人流中朝出口处移动,人还没有出站,就看到出站口围着许多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都瞪大眼睛,伸长脖子朝出站的旅客张望,还有人用手指着旅客,嘴里嚷嚷:“一个,穿茄克的。”
“三个,背双肩包的。”
“后面一对,野的。”
我大致能听出来他们说的是方言普通话,却听不太懂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手指来指去的,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来接人的,看他们的阵势,很像是接大人物的,后来我看了他们手里的牌子,才知道他们在拉旅客住店消费,还有江城一日游,江城某某景区二日游之类。他们似乎能够从旅客的长相、穿着以及他们身背的行李上看出来他是本市的,还是外来的,看出来他们是有人安排了住处的,还是需要自己寻找住处的,看出来他们能够付多少住宿费的。
他们的眼光真的很准吗?我表示怀疑,因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一下火车就需要找住处,他们怎么看不见我呢?他们看走眼了吧。
正这么想着,有个人指我这方向喊了起来:“那个,藏青的。”我正是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我心头一喜,终于也有人注意到我了,我嘻着脸迎上去,不料那人却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回头一看,我身后的一个旅客,也穿着藏青的衣服,为什么同样是藏青色,他们拉走了他而不来管我的事呢。
我用心一想,立刻想明白了,不是他们看走眼了,是他们的眼睛太凶了,他们知道我是个乡下人,兜里没什么钱,包里没什么货,他们根本不稀罕理睬我。
接下来就卖货的蜂拥而上,他们倒不嫌弃我,一个妇女干脆拉住我的手臂,让我买她的纪念品,她的纪念品是玻璃球,球里有风景,我估计这应该是江城的风景,所以才能叫纪念品嘛。妇女说:“一看就知道你是头一回来江城,买个纪念品带回去留个纪念吧。”我心动了一下,如果我找到弟弟,我倒是很想感谢江城,如果找弟弟的过程中,我没有把带的钱全花光,我是该买个纪念品回去纪念,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弟弟,我先不能乱花钱。我赶紧说:“我不买。”见她脸色不好,我又补充一句,“谢谢你!”她却不接受我的谢意,扯住我不放,纠缠说:“买一个吧,买一个吧,一包香烟钱。”我说:“我不抽烟。”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竟然说:“你什么话?你调戏我?”我见她越来越麻烦了,就威胁她说:“你再拉住我,我要喊警察了。”她却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警察在哪里噢?”手只管仍然拉着我不放,旁边有个男的立刻凑过来说:“喂,你要喊警察,警察离得太远,听不见你喊,你买我的扩音器喊警察,才十块钱。”一边硬往我手里塞一个什么东西,估计就是他说的扩音器。我不知道如果我买纪念品,买扩音器,后面还有什么东西要我买的,我要想摆脱他们,看起来总得买一样东西,幸亏我眼尖,看到前边有人在卖江城的地图,我赶紧说:“我要买地图。”这卖纪念品和卖扩音器的,果然放开了我。看起来他们虽然各卖各的东西,东西与东西之间,完全不搭边,但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不抢生意。
等我过去看清楚了江城地图,我才知道,其实我不仅是为了摆脱他们才去买地图的,一方面我在江城确实可能用得着地图,更重要的是,我一看到江城地图,顿时就有一种亲切感弥漫在心间,我忽然想,这肯定是好的预感,我弟弟一定在江城。
我一买地图,不仅摆脱了卖其他东西的人,而且引来了原先撇开我的那些人,他们重新围了上来,拉我去住宿,他们都说自己的旅馆便宜、干净、方便,什么什么。我一问价钱,最低的也在八十块上下,我心算了一下,觉得自己所带的钱,无法撑多长时间,所以我只能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直到最后有个妇女说:“你跟我走吧,十块钱。”我动了心,脱口说:“这么便宜?”那妇女没笑我傻,只是说:“本来就便宜嘛。”我不知道“本来就便宜”是什么意思,但因为是十块钱的价格,我决定跟她走了。
一走出火车站,就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那妇女示意我上车,我说:“旅馆很远吗?”她说:“不远。”我说:“不远为什么要坐车?”她不说话了,换那个开车的老汉说:“时间太晚了,让你早点儿到店里休息。”妇女向我伸手说:“十块钱。”我一边掏钱一边奇怪说:“这就付房费了?”妇女接了钱,没有再说话,转身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三轮车老汉把我拖到一家小旅馆门口,我下车时,他也向我伸手说:“十块钱。”我说:“刚才给过了。”他说:“你是给她的,你没有给我呀。”我说:“她跟我说好十块钱的。”老汉说:“她是十块钱,我也是十块钱,你给了她,还没有给我呢。”我一听,头皮一麻,才知道上了那妇女的当,我气得说:“怎么可以这样骗人?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做生意的吗?”老汉也不生气,朝我笑笑说:“你说谁是城里人呢?”我再朝他瞧一眼,猜想他也是从乡下出来的,还有刚才那个妇女,也是一样的腔调,但是乡下出来的也不能就是骗人的理由呀,我说:“我不给了,我已经付过了。”老汉脾气倒挺好,说:“小伙子,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来打工的,像是来办事的,办事的人,哪能不带够钱呢,不带够钱,你能办得了事吗?”我说:“我是带了钱出来的,但正如你说,那是办事需要用的钱呀。”那老汉继续开导我说:“没有我载你来住宿,今天晚上你不能睡觉,明天你办得了事吗?”他倒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分析得有条有理,十分讲究战略战术。一个乡下老汉,在城里混着,竟能混出这样的水平来,我也不得不服,如果换了是我爹,碰到我这样坐车不付钱的主,恐怕早已经几个巴掌挥上来了。我正想着我爹,那老汉似乎能听到我的思想,他也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说:“你看看我这把年纪了,比你爹都老了,别说你坐了我的车,就算你不坐我的车,你赏我口饭吃,又有什么不应该呢。”我服了他,赶紧又掏出十块,这边他接了钱去,那边旅馆里已经有人迎出来了,这些人,虽然死要钱,但服务还是很配套的,衔接得很好,迎出来的那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对我说:“先生,请进吧。”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人称我为先生,先生我不免心中先生了一下,脸上一热,就进了门厅,那女孩问我:“先生,你住什么标准的?”我说:“那个妇女告诉我,十块钱。”女孩“嘻”地一笑,说:“先生你从哪里来噢?”我起先没有听明白,后来一想,知道了,她在挖苦我不懂行情呢,我也不用她嘲笑,自我嘲笑说:“我从乡下来。”她又嬉笑说:“我还以为你是从火星上来的呢。”我反击她说:“火星上东西便宜吗?”
她问我住几天,我算了一下时间,不用住几天的,明天一早我就去救助站接上弟弟,当晚就可以坐火车回家了,我说:“一天。”经过讨价还价,她收了我六十五元,把钥匙交给我,又问道:“还要其他服务吗?”我没问什么服务,只问:“另外收钱吗?”她终于知道我是个真正的穷鬼,彻底放弃了对我的任何打算,不提供任何其他服务,也不再理我的茬了。
我到开水间洗了把热水澡,回到房间就睡着了,城里的床到底松软、舒服,结果让我睡着的时候,美梦连连,我梦见我找到弟弟了,弟弟不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我上前抱住弟弟大喊:“弟弟,弟弟,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醒了,和我同房的那个人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盯着我看,问我说:“你梦见谁了,大喊大叫的,吵死人了。”我兴奋不已地说:“我找到我弟弟了!”那个人不以为然地说:“反梦,梦都是反的。”我气得“呸”了他一口,说:“你才反梦。”他一副与己无关、甚至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我又不要找弟弟,我反梦正梦都无所谓的。”
真扫兴,我不想让他影响我的情绪,赶紧带上自己的包出来,到服务台交钥匙的时候,我问了一下值班的服务员:“你知道江城救助站在哪里吗?”服务员打了个呵欠说:“你找救助站干什么,你又不像是痴呆。”我听了她这话,觉得她对救助站是有些了解的,我一激动,赶紧追问:“你知道救助站,你一定知道救助站,是不是?”她却即刻否认说:“我才不知道,凭什么我应该知道救助站。”她虽然不肯告诉我救助站的情况,却似乎对我要找救助站有兴趣,问道:“你到救助站干什么去呀?”我说:“我弟弟在救助站,我去接我弟弟。”她立刻说:“你傻呀,人家进了救助站的,都是站里派人送回去的,你这算什么,学雷锋啊。”我说:“我是接我自己的弟弟,不算学雷锋。”她又说:“是他们让你来接的吗?别的人他们都可以送到家,为什么偏偏让你来接你弟弟?”她口气中对救助站似乎有所不满,但是我的心里对救助站充满感激之情,我急着站在救助站一边,我说:“你误会了,不是他们不送,是我弟弟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她撇了撇嘴,明显是不喜欢我说的话,但她也算是个好人了,最后还给我指了条路说:“你打114问一下地址不就行了。”
我拨打了江城的114,114果然报了个地址给我,我记下了地址,就出发去救助站了。
你们一定觉得,我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找到我弟弟。你们的预感是准确的,我没有找到救助站,114给我的那个地址,是个旧的地址,我找到那儿的时候,那个门牌已经没有了;别说门牌号没了,连房子都没了,连地方都没了,一眼望过去,就是一片废墟,也许过不了多久,废墟会变成一个工地,再过一些时候,工地就变成了高楼,变成了广场,或者变成其他什么,但无论它变成什么或者不变成什么,它都不再是江城救助站了。
当然我也不会觉得自己碰上了什么恐怖荒唐的事情,一想就能明白,江城救助站搬迁了,可能才刚刚搬了不久,还没来得及到114去重新登记,也或者,他们暂时忘了要到114去更改地址和电话。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没有办法对付,即使是第三种情况,我可以再打一次114,但事情仍不会如我所愿,114还是会报那个地址;如果我跟她说错了,搬家了,那也没用,那边并没有人在听我说话,她是录音电话,不会应答我错了还是对了,只是又再报一遍旧的地址而已。
出师不利,我傻了眼,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出一大段路,才碰到一个路人,我向他打听救助站,他手一指说:“噢,就在前面,不远,走五分钟就到了。”他还以为救助站没搬呢。我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搬家了,不在那里了。”这个人看了我一眼,说:“奇怪,你知道他们搬家了,还来问我?”气呼呼地走开了。
我又问了另一个路人,他倒是知道救助站搬了,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等他也走开了的时候,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一头饿狼,这个念头一出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可不敢乱想,我弟弟从前就是这么任随自己乱想,最后把自己想成了一只老鼠。
我不是饿狼,但是我确实饿了,我才想起来,我有两顿没吃了,我往前走了走,看到路边有个卖烧饼的,刚走到烧饼摊那儿,听到手机响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是我自己的手机响了,对于这个新手机,对于这个不熟悉的手机铃声,我还没有认同感呢,倒是那个做烧饼的师傅提醒我说:“是你的手机吧?”我这才接了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我说:“哪个?”那边的人说:“应该说哪位。”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倒像个自己人似的不见外,我只好学着他说:“哪位?”那边说:“先别问我哪位,你先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觉得他肯定是打错电话搞错人了,本来应该拒绝回答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的热情打动了,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异乡异地,我一时还舍不得搁下这个错误的电话呢,我赶紧说:“你等一等,我看看自己在哪里。”
可是等我茫然四顾了一下,我才发现,我并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只好抱歉地说:“喂,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对方“哈哈”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现在知道城里不比乡下了吧。”我这才说:“我不认得你,你打错电话了吧?”做烧饼的师傅见我和对方在纠缠,提醒我说:“小心骗子啊。”我说:“怎么会,他想骗我什么?”师傅说:“那谁知道,反正骗子的骗术现在是层出不穷。”那对方耳尖,在手机那边竟然听到了师傅的话,笑着说:“不仅层出不穷,而且闻所未闻。”我要挂电话了,他却在那边抢着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在哪里,你等着我,别走开,我马上过来。”我奇怪说:“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又看不见我,我又不是可视电话?”有个买烧饼的年轻人在一边脱口说:“手机定位吧。”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引起了他自己的怀疑,朝看了看我,疑惑地问:“你是干什么的?你们是干什么的?他怎么还有手机定位功能?”我哪里知道手机定位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来找弟弟的。”旁边几个人同时抢着说:“碰上人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