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两个看的人走后,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又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话,牛脸朝他们挥挥手,他们就走开了。有一阵没动静,我以为事情就过去了,本来就没什么稀罕嘛。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高马大的,一看就是个粗鲁的人。果然,一开出口来,声如洪钟:“啊呀呀,你们带着一个有毛病的啊?”
这一大嗓门,把周边座位上的人都惊动起来了,起立的起立,转身的转身,踮脚的踮脚,都朝我们这边看,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是说的什么呢,我竟然没听懂他的话,他说的是人话吗?
那粗人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在我们三个人身上轮番扫来扫去,又自言自语道:“咦,是哪一个呢?”另一个人在旁边说:“是最里边那个。”那粗人似乎还不认,说:“你怎么看出来是最里边那个?我怎么看不出来是他?”那个人说:“那你看出来是哪个?”大个子朝我们三人看了又看,挠着脑袋说:“嘿嘿,我还真没有经验,看看这个也像,看看那个也像。”大家哄笑起来,有一个说:“会不会三个都是?”另一个说:“那到底谁送谁啊?”
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我仍然没听懂,但我认为马面师傅和牛脸应该是听得懂的,因为他们是这种地方的常客,应该经常会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只是那马面师傅就算听懂了,也等于没听懂,他的脸色是永远不会变的,那牛脸到底还嫩,沉不住气,对那粗人说:“你搞错了,我们这儿没有病人。”牛脸这一说,我才听懂了,原来那粗人以为我们是一支护送病人的队伍,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离奇古怪的想法,难道是因为他自己有病吗?
我以前曾经看到过一个新闻,有个农民工过年回家,身上带着一年的工钱,怕人抢,心情紧张,坐了一天火车,坐出神经病来了,这粗人神经如此亢奋,该不会也是这种情况吧,我正想要关心他一下,他的眼睛却剜到我这里来了,指着我说:“是这个,是这个。”我平白无故被冤枉了,我很生气,回击他说:“你神经啊!你说谁神经谁就神经啊?”他说:“不是我说的,是刚才那换到后面一节车厢去的人说的,是你们自己人告诉他,请他帮忙,他才肯换座位的。”
不等我气得跳起来,牛脸已经先跳了起来,指着他们说:“你们别乱说话,说话要负责任的。”他的气势一上来,那大个子粗人倒有点儿弱了,也有点儿犹豫起来,说:“难道是那个****的骗我?”牛脸说:“你就是上了人家的当,你仔细看看,我们三个人里,哪个像是有病的呢?”我失声笑了起来,跟着说:“是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粗人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有点儿恼,但还是忍住了,怀疑的目光最后在我们脸上扫了一个来回,他无趣地走了。真是自找的无趣。
四周似乎也恢复了正常,可我很快发现这种正常是假象,我无意中朝对面座位上的人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琢磨我呢,一看到我看他,他立刻避开了眼睛,脸色竟发了白。我就奇了怪,虽然那个胡说八道的粗人走了,我心里却开始生疑,难道真如他们所怀疑的,牛脸和马面师傅两个是在护送我吗?
他们确实是在送我。其实本来是不需要送的,我又不是病人,我自己完全可以回家,但他们坚持要送,我怎么推辞也推不掉,他们真的太客气了,他们客气得让我觉得奇怪。
我的心思疑疑惑惑,绕来绕去,理不清头绪,我就开始一点一滴地回想我找到江城救助站以后的一幕又一幕的情形,怎么想也没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无论是这两个送我的人,还是关科长,还是关科长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传达室的雷哥,虽然他们个性各不相同,但总体上他们都是正常的。他们盘问我弟弟的情况,虽然盘问得多了一点儿,但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盘问了我,我看得出来,起先他们对我是有怀疑的,不太信任的,但是当我有了假真不分的身份证再进去的时候,他们立刻就打消了对我的怀疑,相信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所以我思来想去,他们确实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他们也完全是按照我的思路在做事情,他们知道我是来找弟弟的,他们知道我弟弟有病,后来我的有病的弟弟回家了,他们认为我也应该回家了,我也认为我应该回家了。我们的想法是高度一致的。问题只有一个,他们坚持要送我回家,可我并不是他们救助的对象,我弟弟才是,除非他们把我当成了我弟弟,或者把我弟弟当成了我,才会这么做,哈哈。
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正好这时候,牛脸的手机响了,他起身到车厢的连接处接手机去了。我仍然在清理我的思路,刚想了个开头,忽然听到我座位靠背后面的一个人嚷了起来:“没错,没错,就是个神经病!”大家又“刷”地朝我看过来,那人嚷嚷说,“我听到他打手机了,他对人家说,他在火车上,送一个神经病到王县!”牛脸打过电话回座位,发现他的电话内容被偷听了,急忙制止那个多嘴的旅客:“你多嘴多舌胡说八道!”那人却不服,说:“还说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说,你站在厕所外面打电话,你却不知道我就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牛脸抵赖说:“你听错了,我根本就没有说。”但是他的抵赖十分无力,那个偷听的人比他有力,又强调说:“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还说了,是个文痴,不打人,两个送一个,任务不重。”这话我听得进去,这正是救助站的工作内容,确实像是牛脸说的话,很专业,但再转而一想,我怎么能听得进去,如果我听得进去,就证明我是个病人了。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看那牛脸的脸,因为电话被偷听,又被戳穿,面孔涨得比我还红,比猪血还红,本来尖嘴利舌的,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说话,自有人说话,马面师傅虽然平时不肯多说话,但这时候他得出场了。他们肯定是配合好的。我自从见到马面师傅,还从未正儿八经地听到过他说什么呢,这会儿他终于有事情可做,他微微一笑,开口说话了。
我以为马面师傅会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道理,立刻征服了所有的人,我已经想象出马面师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飞扬神采了。却不料,马面只是平静地说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也就是我遭遇的真实情况,只字不差。
“你们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但你们怀疑的方向出了点儿差错,他确实与有精神病有点儿关系,但是患病的不是他,是他弟弟,他是到我们救助站来找他弟弟的,因为找弟弟不顺利,他有点儿着急上火,我们就留他在救助站住下,后来呢,他家里打电话来,说他弟弟已经回家了,我们就陪他一起回家。就是这样。”
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都比不过事实,在事实面前,什么大道理都用不上,用不着。
可惜的是,别人没有我这样的觉悟,他们听了马面师傅所说,并没有服气,疑问说:“他既然没有病,你们为什么要护送他回家呢?”这话问得有水平,这也是我心里的一个死结。马面师傅完全没有被问倒,他仍然胸有成竹,不急不忙,细声细气地说:“不好意思,其实我们并不是送他回家的,我们只想到他家去看一看他弟弟的情况,因为他弟弟很可能是在我们站里待过的,但我们站的登记中却没有他弟弟的名字,很可能这是我们工作中的失误。”
不等大家想出问题来反问,马面师傅又接着说:“如果你们觉得精神分裂这种病会传染,弟弟可能传染给哥,你们可以怀疑他。”大家伙终于被他说服了,说:“不会传染的,这种病没有传染性的。”马面师傅接着说:“如果一个人因为一些事情暂时的不顺利,就会得精神病,那你们也可以怀疑他。”
大家这才服了,异口同声说:“我们不怀疑了。”
马面师傅终于化解了大家的怀疑,我也化解了对我自己的怀疑,我才知道马面师傅如此有经验有水平。唯一略感失落的是,原来他们不是专门送我回家的,我自我感觉太好了,现在想想我自以为很警觉,却原来也那么好哄骗,我竟然相信了他们。
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不可能专程送我的,他们送病人还排不过班来呢,怎么可能护送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呢。
但是说心里话,虽然我心里略有一点儿失落,其实我是更加地感激他们了,因为他们对工作的认真负责,我弟弟既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名册上,他们应该是没有责任的,但他们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病人,千里迢迢跑一趟,实属不易。
我想着,心里倍觉温暖,注意到车窗外天色越来越黑了,旅客们都开始打盹了,我也有些困了,休息前我得去上个厕所。
我进了厕所,刚要关门,厕所门被用力推开了,另一个人强行地挤了进来,我说:“哎,你别进来,我还没上呢。”那人说:“我不急。”我骗他说:“我是大便,何况我还便秘。”可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替我锁上了门,我急了,说,“你干什么,只有一个坑,两个人怎么上?”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嘘,我不是来大小便的,我先告诉你,我是有病的。”我看他很健康的样子,奇怪说:“你什么病?”他说:“精神分裂症。”我吓了一跳,他见我害怕,又赶紧说,“你别害怕,我现在很正常,不在发作期,我不发作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的,和你也一样的。”我又吓了一跳,说:“你搞错了,我没有精神分裂症,刚才送我的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没听见吗?”他撇着嘴笑道:“只有你会相信他们,别人谁会相信?”我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他更是笑得咧开嘴说:“你要是没有病,他们还派两个人送你,你是中央首长啊?”见我还想分辩,他不想让我说,抢在前面道,“要不就是你有病,要不就是他们有病。”如果让我二选一,我当然宁可相信他们有病,也不会相信我有病,但我觉得这种选择不存在,所以我选择第三种可能,就是这个人恐怕真的有病,我不想理他,也不上厕所了,就要往外走,他却把住了门,不让我走,又说:“我是为你好,你自己再仔细想一想,救助站救助哪几种人?”我对答如流:“病人,流浪者,孩子。”他说:“回答正确,可你是哪一种呢。”不等我再回答,他已经替我说了,“如果你哪一种也不是,他们会这么千里迢迢送你回家吗?”
你们知道的,我这个人耳朵根子并不算太软,我有我的原则,我会坚持我的信念,可再怎么坚定,也架不住他的一再强调,渐渐地,我对他说的话真的产生了一些怀疑和思考,我正要将这些怀疑进一步加深的时候,听到牛脸在外面敲厕所的门,喊道:“王全,王全,你还没完啊。”我一开门,他怀疑地盯着我看了看,说,“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我说:“我大便,而且我便秘。”他说:“那你要多喝水。”没有产生怀疑,也没有注意小小的厕所里边还有一个人,牛脸是比较粗心的,如果换了是马面师傅,绝对不会这么马虎。
我跟着他到了座位那儿,他们仍然让我坐到里边的位子上,我一坐下,他们两个却一起起身走了开去。我还没有留心,在厕所里和我说话的那个人追过来了,提醒我说:“你不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听听他们背着你说什么。”我犹豫了一下,偷听别人讲话不是好事情,我不想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但稍一犹豫后我还是干了。
因为我渐渐觉得,围绕我来江城找弟弟,形成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肯定不是因我而生,我自己的情况我最清楚,但这个怪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清楚,我多少得了解一点儿。
我到了车厢连接处,看到他们正在点烟,乘他们不备,我又躲进了厕所,他们在外,我在里,听得一清二楚。
马面师傅说:“还是老规矩,我睡上半夜,你睡下半夜。”
牛脸说:“好。”
马面师傅又说:“小心一点儿,文的比武的欺骗性伪装性更大,这个人和其他人情况还不大一样,比较特殊,你要多观察,多留心。”
牛脸说:“师傅你放心。”
马面师傅又说:“我一会儿睡着了,你千万不能睡,多盯着点儿。”
牛脸说:“知道。”
这小子,在别人面前摆个牛×,在马面师傅面前,像个龟孙子。
他们又续上了一根烟,继续说话,这回的话题,是牛脸先挑起来的:“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到底听不听得懂车上这些人说的话?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马面师傅说:“我看他眼神不太对,不会在车上就犯病吧?”这屁一放,让我心里一惊,我赶紧在厕所里照了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真是放他娘的臭屁,我这俩眼睛,比他们四只眼睛加起来还正常。
那牛脸又说:“他真的有个弟弟失踪吗?”
马面师傅奸笑了一声,说:“你说呢。”
那徒弟毕竟是老狐狸的徒弟,也够狡猾的,说:“嘿,我看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弟弟,他弟弟恐怕就是他自己吧。”
我差一点儿冲出去骂娘了,但是他们下面的话又让我停止了我的冲动。
但听那马面师傅说:“如果觉得不对劲儿,如果老是不睡,就放药。”
牛脸说:“知道。”
我早已经惊醒过来,这老东西,原来是个笑面虎,平常看不出来,一言不发,不知道却是一肚子坏水,竟然要放药给我,那是放什么药呢?我琢磨了一下,估计不是会要毒死我,我也不笨,既有知识,又有常识,我知道这是要给我下安眠药了。
如果不是我的意志超坚强,我的精神必定早就被他们搞垮了,我就成为我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