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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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中部(11)

话再往前说一说,我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成绩超好,颇招女生青睐,可到了高二年级,我的霉运就开始了,不用说你们也知道,那是因为我弟弟。我高二时,我那小老鼠弟弟发育了,那可了不得,一只发了育的青春期的老鼠,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只不过那时候我大哥还没有结婚,他倒是愿意迟一点儿结婚,看管弟弟,可是我爹不愿意,他急着要抱孙子了,催促我大哥早点儿结婚,我爹已经很不耐烦了,三番五次到学校来打扰我,告诉我弟弟的情况,好像我再不回去照顾弟弟,天就塌下来了,家里人就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

我爹虽然有点儿虚张声势,但也不完全是瞎说,因为我弟弟从他是一只小老鼠的时候开始,就只服我一个人,家里、村里、任何别人说话,他都听不见,只有我说话,他才勉强听得见。当然也还要看他的情绪,还要看我说话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老鼠,如果那时候他正好是扮演老鼠的,那他也一样听不见我说话。所以我到县城上高中的那段时间,我弟弟不仅是一只老鼠,不仅是一个精神病人,还基本上是个聋子,他从来听不到别人说话,我爹来找我时,再把这件事情夸大了,往死里说。

说得我于心好不忍,但我是要读书的,我是有远大志向的,我要参加高考上大学,上了大学留在城里,我再也不想回我的家乡小王村了。

以我的水平,实现这样的梦想并不难,不说不费吹灰之力,至少也是小菜一碟,可就是因为我弟弟,我的梦想破碎了。整个高二我爹就没让我安心地念书,可我还是坚持着,坚持到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是年级的垫底生了,女生都和我拜拜了,倒是原先不怎么理我的那个,和我好了起来。

你们知道的,就是赖月。可惜后来她也走了。

都是因为我弟弟。

我能不怨恨我弟弟吗。但是我怨归怨,恨归恨,管还是要管的,我弟弟不服别人管,只能由我管。开始我还心里充满怨气,但后来我渐渐地也想通了,既然我已经没有了前途,我就好好地管上我弟弟,也算是为社会做一点儿贡献了。

我不是名落孙山,而是人落黄土,落回到我的家乡小王村这土坑里来了。自打我曾经攻下县城最后又败回小王村,我就和弟弟结下了万年结,我到哪里都带上弟弟,弟弟差不多就是我的裤腰带,一个人没有裤腰带可不行,我不带着弟弟也不行。

可这前村长,真是大白天的说黑话,我知道答案必然只有一个,他带了一个假弟弟去冒充了我弟弟办了证。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工作,但竟然给他办成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蒙骗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蒙骗了所有的人,还是蒙骗了一个人,反正他坑蒙拐骗地帮我弟弟办到了残疾证。这种事情说出来鬼都不相信,如果有人揭发,他必定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事实上一直也没有人揭发这件事。我们才不会去揭发他,他毕竟帮助我们争取到每个月的低保金,我们再有仇也不会和钱有仇,小王村上也有人眼红我们的低保,但是他们是无法和我们相比的,他们愿意相比的话,先得推选出一个家人,让他得上精神病,让他想象自己是一头猪、一只狗或者其他什么动物。

当时,一张清单和所有的发票收据都摊在我们面前,我爹向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一个前村长,他怕个鸟。我和我大哥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前村长,我们凑了半天,又向我娘敲诈,最后也没凑够他的那个数。

前村长也不嫌弃我们的钱都是零零碎碎的,他一把抓过去,清点了一下,气哼哼地说:“还差一百块,不过我不会替你们垫钱的,用在你们身上,最终还是得你们还。”我们反正没钱,以为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不料过了这么长时间,突然冒出个王宝来,王宝还居然拿出了当初的借条。也不知道王宝的哪根神经搭错了,那白条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儿现出来干什么呢。

即便王宝手里的白条写清楚钱是用于我弟弟办证的,我还是不能认,我说:“你看看这上面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没贿选上村长呢,怎么就能自说自话代表村里欠款呢?”王宝说:“这有什么,他早晚会当上村长的。”我说:“万一他没有选上呢?”王宝说:“你以为他是谁,你以为他是你,他是王长官,想当村长就能当,想不当就可不当。”我想王宝说得也对,现村长王长官不就是这么个人物嘛。

可我还是不服,又说:“虽然是为我弟弟办证,但条是村长写的,理应由村长还,村长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你凭什么相信他的白条?”王宝说:“那时他说了,只要大蒜成了精,手里就会有现金。”我说:“说得是,现在大蒜不是马上就要成精了吗,为什么一百块钱还要问我来要?”王宝奇怪地瞧了瞧我说:“王全,你真不知道村里摊上大事了?”

这我才知道,这张白条才不是我爹摊上的事,这算个什么小鸟事,我爹摊上的是大事,不仅我爹摊上了事,全村都摊上了。

村长被人告了。

村长有什么可告的呢,那可多了去了,不过这回只告了他一项:贿选。

虽只一项,却选得准,这贿选可真是个大事,够他喝几壶的。我本来心里就不喜这个村长,便说风凉话道:“贿选戳穿啦?王一松上回不是告过了吗,也没告倒他个人物呀,这会儿谁又吃回头草,怎么又告第二回呢?”王宝说:“不一样,王一松只是想出口气,没告得凶,这一回的人,想咬死村长,告得凶了。”我仍然吊儿郎当说:“那也不怕,当初他有钱贿选,这会儿再拿钱封口就是了。”王宝说:“你都不知道情况,他贿选的时候,钱都用完了,何况这‘大蒜250’更是个无底洞,他连我一百块白条都抵赖,他还有个什么钱来封口,封屁眼儿都不行。”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村长大势已去,想赶紧地把一百块拿回来,你不信任村长了,你鼠目寸光哦。”王宝说:“你才鼠目寸光,本来你弟弟是老鼠,你的目光也远不到哪里去。”我说:“你既不是鼠目寸光,那你这会儿赶着要这欠款干什么呢,一百块够干什么呢?”王宝不屑与我解释,他瞧不上我,说:“你被你弟弟纠缠上了,你才不管村里怎么样。”他这话说得不假,害我有些惭愧,说:“村里怎么样了呢,村长贿选,被免了吗?”王宝说:“你想得美,还没来调查呢,没那么容易免的。”我这才听出来,他是村长这一边的,我回想了一下,也没有想出来从前他是哪一边的,反正现在他是现村长这一边的,他不希望村长被免,说不定他还在暗中要帮助村长一把呢,我试探他说:“怎样才能帮着村长不被免呢?”王宝警觉地看了看我,他吃不准我是哪边的,没敢乱表态,只说了一句:“调查组今天要来了。”

我一听有调查组,知道这事情小不了了,心里有点儿痒痒的感觉,但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担忧。但因为有了这样的奇异的感觉,我对王宝这时候来要一百块钱产生了一些怀疑,我再把那白条拿过来,细心一看,才发现这白条原本就不是打给王宝的,是打给村上另一个人的,钱根本就不是王宝出的,他起劲儿啥呢?我稍稍一想,就已经想通了,这王宝对现村长忠心耿耿,他怕村长落下的白条太多,抢在调查组来之前先替村长把屁股擦一擦。可是他先拿自己的钱替村长把白条收了回来,又怕这钱扔茅坑里再也起不来,所以又急急地要收回去。

这下我拿捏住他了,说:“你看看你,这事情跟你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你既不是债权人,又不是债务人,你忙什么呢?”我故意跟他玩了点儿词汇,王宝还真没太听懂,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小有得意,心想,叫你们一个个地瞧不上我,不认我个人物,我懂的词汇比你们吃的盐还多呢,等他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哀求的意思,我才拿捏着说:“就白条这事情,和你没关系吧,你拿个前村长的白条在村子里到处张扬,知道的人,知道你是在给村长打掩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在出卖村长呢。”我这话一说,说到他软肋了,顿时脸色苍白,神情也恍惚起来,似乎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听我的话,我就再烧一把火说,“你想一想,一个前村长,都能到处写白条,现在他是村长了,要说他清白,谁会相信?”王宝被我彻底征服了,心疼地收了那白条,说:“等过了这阵风,我还是要找你们的。”急急地走了,我意犹未尽,在背后埋汰他说:“这阵风过去,还不知道谁当村长哩,要是选我当了村长,你就别指望了,在小王村,现任村长从来不认前任村长的任何白条,这是传统哦。”他慌慌张张地回头看了看我,不敢吱声,走远了。

我小胜而归,还没到家,路上就有人通知我到村部集中,这人是村委会的一个干部,我不知道他是哪一边的,便假作不知情况,探听说:“到村部干啥?”他说:“你不知道吗?调查组找谈话呀。”我见他口气并不沉重,还“呀”了“呀”的,心下就以为他是另一边的,以为他幸灾乐祸呢。

不过这另一边是哪一边,我心里也确实没有数,我又试探他说:“谈什么话呢?”他和颜悦色和我说:“是调查村委会选举的事情。”我故意捉弄他,又说:“那我们怎么说呢?”他不知我有多么歹毒,又教我说:“你就说,不知道啊,没有拿到过什么钱呀物的。”我说:“那不对,我明明拿到了村长给我的一只鞋,还有一包——”

我这儿还没得瑟完,他那儿已经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手指戳到我的鼻尖上骂道:“王全,你个****的,你不吃人饭,你连你弟弟都不如,你做老鼠都没有资格!”我见他如此凶相,倒吃了一惊,心想,原来他也是现村长这一边的,个****的现村长,倒有不少死党呢,我且站过来算了,万一现村长没整出什么事来,我倒成了他的对立面,我虽然不喜这个现村长,但我和他也无冤无仇的。我赶紧让他安心,说:“你放心,别说我没有拿村长的钱和物,就算拿了,我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他稍一安心,又担心起来,因为他知道我手里有武器,万一我恰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村长就中镖了。他反过来试探我说:“王全,选举那天,你明明没在。”我照实一说:“我是没参加选举,但在去选举的路上,我遇见前村长了。”这村委放了点儿心,说:“没事了,就算你贪图小便宜,诈过村长什么东西,反正你没有投票,就没事,村长说了,收了好处不投票的,也不会计较,就当喂了狗。”我还想回他嘴说皮鞋怎么喂狗,后来一想我这是老黄历了,现在时代不同了,皮鞋的用处也不一样了,别说喂狗,喂人都不成问题。

可这些蠢货,真的不知轻重,调查组都来了,还在拐着弯儿骂人呢,我真替他们捏把汗,当然这本来都不关我事,我随口回敬他一下说:“那是,你喂狗了,狗也不会说你好,还会反过来咬你一口。”我这一随口,又使这蠢货紧张起来了,问我:“王全,你打算咬人吗?不会吧,你爹不准许你咬村长的。”我说:“难道狗咬人还需要经过谁的批准吗?”

我俩一边说一边走,心情完全不同,我是无官一身轻;他呢,本来就心情沉重,又被我捉弄了一番,走到村部的时候,他双腿发软,差点儿要虚脱了。

我们到村委会时,群众也都纷纷从四面八方被叫来了,调查组早已经到位,四个人,分成两组,在两个房间,分别找人谈话。

村委会的干部让我们排成两队等候询问,我不像群众们那么紧张,我觉得这事挺无聊的,我爱来不来,既然来了,我也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化腐朽为神奇,化无聊为有趣。

我凑到一个房间门口,探了一下头,看到一个人,他是乡民政的王助理,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喊一个村民的名字,那村民进去了,他可能在乡里也找王助理办过事,认得他,奇怪说:“你不是王助理吗,怎么来调查选村长的事了?”他随口答说:“我是临时抽来的。”又认真解释一下说,“选举是乡里的中心工作,民政工作是我的本职工作。”

他说话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我,他的眼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我还以为他没有认出我来,不料他掠过的眼光又回来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我面熟?又似乎有些犹豫?

我后悔自己多事,探什么脑袋呢,我可不希望他认出我来,因为我刚刚还在手机里骗他我是我爹呢,戳穿了多少有些难堪的。我想躲开去,可他偏偏不重视别人重视我,起身就喊我,贼眼够尖,早已经认出我来了。

我逃不掉了,只得听由他盘问说:“王全,你从江城回来了?”我赶紧说谎:“我没有去江城。”他一听,顿时怀疑起来,朝我看了又看,又说:“你当时急着要找你弟弟,我告诉你弟弟在江城救助站,我看你急着就去了,怎么说没去呢?”我耍赖说:“我没有钱买车票。”他疑虑更重了,微微皱眉想心思,想了一会儿,朝我一伸手说:“王全,我手机没电了,你的手机借我用用。”我才不上他的当,我说:“我没有手机。”

可惜这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我只作不知,他朝我看,又朝我口袋看,说:“是短信,你不看短信吗?”我只得掏了出来,对他说:“这不是我的手机,是我大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