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的时候,村长兼厂长正在指责王图:“你是项目经理,项目上的事,都是你负责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灭顶之灾,你说怎么办?”看起来王图确实是遇上了灭顶之灾,他又紧张,又担心,脸色发白,但是擅长观察的我,还是从他的嘴角边,看到了一丝狡猾和一丝得意,但他装得跟孙子似的,甚至结巴起来:“对、对不起村长,我以为,我以为——”村长气道:“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就骗得了全世界。”村长这话倒是事实,村长虽厉害,但他毕竟不是全世界,不过在大蒜精厂出事之前,村长一直认为他就是全世界,现在他才知道,全世界是什么,有多少分量,全世界他是扛不起来的,就一个小王村大蒜精厂他都扛不起来。所以他的大将风度不见了,只剩下骂人的风度了,他骂道:“王图,你是个骗子,你一直都在骗我。”王图委屈地辩解说:“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我也不知道情况,是技术员说的,他才是骗子,他说只要产品质量过关,有没有证都不要紧的。”那技术员也在一边站着,也给自己辩解说:“也不能都怪我,我也不知道你们这里的具体情况,哪些可以将就,哪些不可以将就。是牵线的老张骗我的,说乡下办厂不那么严格,马马虎虎地就生产了,就卖了,就发了,要不然,那么多的暴发户是哪来的,如果都是经过严格审核过的,恐怕一个暴发户也暴发不出来。”他们这是干什么,这是绕口令嘛,下面会不会再来一个击鼓传花哩,这花现在传到了那牵线的老张手里,老张必定也是有话可说的,他必定将这事情再往下一个人身上推去,但没有想到这老张手一抬,指着所有的人,绕了一大圈说:“谁是骗子,谁不是骗子,人人都是骗子,反正都是骗子。”
老张这话一说,村长不仅没有翻脸,反而一拍巴掌笑道:“老张啊,当时你也是这么说的,就是你这句话启发了我呀,办不了证,开不了工,嘿嘿,我干脆做个假证,开个真工。”现在他的口气里,已经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了。
这些人实在太无知,太无法,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村长,你们竟敢在树底下胡说八道,你们就不怕它生气,不怕它扇你一个耳光?”村长朝我看了看,不用他发话,早已经有人朝我扑过来了,这个人你们也知道,必定是我爹。
我爹大骂我:“王全,你才要扇耳光,不是扇一个,扇十个,扇一百个也不解恨!你以为你什么东西,村上遭了大事,你还**声**气,你还幸灾乐祸呀?”
在小王村,我可以和前村长、现村长理论,可以和任何一个人理论,但唯独我不能和我爹理论,我爹不是一个可以理论的人,他是无可理喻的,所以我避身让开,不接我爹的箭。
我爹见一箭未射中我,便又连连发箭。
“王全,你个好吃懒做的货,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开始还有能力回一下嘴,我说:“爹,我不明白,我忘了谁的恩,负了什么——”
我爹容不得我开口,呸一声就打断了我的反抗,继续骂:“王全,你个****的,狗都日不出你这样的货!”
我还没开口,有旁人笑起来,说:“王长贵,你这是骂王全呢还是骂你自己呢?”
我爹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眼里只有我,只有骂我,才能让他受用些,就让他过过瘾吧,反正我皮厚,就算皮不厚,他怎么骂也骂不出一个洞来。
我爹一口气骂了七八条,因为情绪太过激烈,一口气岔不过来,差点儿闷过去,他一边用手捶着胸,一边还不肯停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
也许是觉得我爹骂得太过了,也许是村长想要唱红脸,他等我爹停下后,竟然袒护起我来了,他说:“王长贵,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才不是王全的对手,王全他是高级知识分子,他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他想的东西高出我们一筹,说不定,哪一天能够证明他是对的,我们是错的。”村长都已经这么说了,我爹似乎还不肯放过我,缓过气来又想说话,被村长制止了:“行了行了,一个爹,一个儿,有什么可争的,社会都要和谐,何况家庭。”
我爹的气焰果然压下去了,退到一边,改骂起我娘来:“瘟女人,蠢货,这是吃你奶长大的货吗?怎么像是吃了狼奶的?”我娘没敢吱声,往后退,退到大家的视线以外后,我瞄到我娘的眼神,瞅着我爹,哈,那叫一个尖利,那真是往死里瞅呢。
只不过谁也没有把我娘放在眼里,他们围着村长,等村长发话呢,村长犯了大错,但犯了大错的村长仍然像个英雄似的被顶礼膜拜。
村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没想到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他们没有抓我。”群众都很激动,七嘴八舌说:“谁敢抓你,谁抓你我们和谁拼命。”村长撇嘴一笑说:“那也不见得,那也不必要。”又有人换了个思路拍马屁说:“村长,你是谁,你是人物,谁敢抓你?”村长摇了摇头说:“不抓我,不是因为我是人物,是因为我们的大蒜精还没有来得及卖出去,若是我们赶得快,或是他们发现得晚,大蒜精卖出去了,就得抓我。”群众都倍觉庆幸,有妇女拍着心口说:“还好,还好,吓煞我了。”村长却不觉得“还好”,他觉得“很不好”,他痛心疾首,懊悔不迭地说:“哎呀,哎呀,早知道有今天,我们就应该抓紧时间搞,哪怕卖掉一部分,也好收回一点儿钱来,现在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见村长如此痛苦,大家又劝村长说:“村长,你要是抓紧了卖了,现在你就进去了。”有懂一点儿哲学的还说:“这是坏事变好事呗。”不料村长却说:“这样的好事,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我进去呢,我宁愿进去,也不要这样。”
看得出村长真的很难过,村长一难过,大家也跟着难过,大家一难过,就想到要出气,可这气出在谁头上呢?
他们才不敢往上去出,乡里县里都参与了修理小王村,但谁敢和他们去计较呢,那这气,就往下出呗。
下面有谁呢。
王图。
我早就感觉事情是王图挑起来的,但王图够狡猾,躲在阴暗角落里使坏,让人抓不住把柄,暂时拿他无奈。当然,除了王图之外,村里也有愚笨之人,你们应该还记得,就是我出门去江城找弟弟之前,我爹被他砸开了脑袋的,这个人叫王厚根。
王厚根原本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可是他跟“大蒜250”纠结上了,他就成了无理之人,明明是“大蒜250”的人不对,上下班踩他家的地,车轮子还轧人家的地,理明明在他那一边,可我爹紧密配合王图,用自己的一颗开花的脑袋,让王厚根成了打人凶手,被拘了留,还罚了款。
王厚根一口气一直咽不下去,他没有机会出手,就一直等着,第一次调查组来的时候,他还在观察形势,还没敢有动作,一直等到调查组第二次来了,他感觉村长的气数尽了,才把气出了来。
其实王厚根对调查组说的什么,村长当天就知道了。那时候我们明明看见调查组的人问完话,夹紧笔记本,跟谁也没交流,跟谁也没打招呼就走了。但是在我们没看见的地方,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村长会怎么报复王厚根,我也不想知道,这与我无关,我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了,弟弟还在江城等我去接他呢。
我必须得走了。
我走在路上,远远看到村长站在河边,低着头想心思。我心里一惊,怕他想不开,想过去劝他,但转而一想,不对,村长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人,几十年来他从河里救起过无数个失足的小孩和投河的大人,连落水鬼都让他三分,不敢收他,他要是想不开,绝对不会投河自杀,他这么凶霸的人,投到河里,河也不敢收他。
这么一想,我改变了想法,我想村长之所以一个人悄悄地站在河边,避开众人,一定是他不想见人。如果换了我,我把大家的血汗钱打了水漂,我也会没脸见人的,我也会躲开大家的。
我得给村长留点儿脸面,赶紧绕开去,走上另一条路。没想到村长却从后面追上了我,批评我说:“王全,你有意躲开我?为什么?”明明是我为他着想,结果倒被他问住了。村长看我说不出来,怀疑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还倒打我一耙,我这下急了,拖长语调说:“我才没干亏心事——”下半句我不说,他也听得懂,我的意思是“你才干了亏心事”。
他果然领会了,也果然承认了,无奈地对我说:“没有办法,我不是没有跑批条,前面的几十个批条和几十个公章都是我跑下来的,最后这一个下不来了,如果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
看起来他恨不得把心肝肺腰子都掏出来让我亲眼看一看。但他若是以为我会轻易相信他,他就错了。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他并不需要我的相信,更不需要我的安慰,“大蒜250”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在他那里,并没有天塌下来的感觉。他虽然也在骂人,也在指责,也在追究,但他的内心并不十分着急,只有一种浮在表面上的态度,只是因为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态度。所以说,我看得出来,他只是表现得着急,表现得气愤,表现得这事情很大而已。
我虽然看了出来,但我却不明白,我疑惑说:“村长,‘大蒜250’夭折,好像你一点儿也不着急,你真沉得住气,你这算是大将风度吧,如果在古时候,你可以统领三军。”他不知耻说:“就是在现在,我也能统领三军的。”我笑道:“村长你真自信。”村长说:“能领导好一个村子,就像小王村这样的村子,什么大事我不能干?”他还真把自己、真把小王村当回事哦。我嘲笑他说:“只可惜你一直没有机遇干大事哦。”他仍然从容不迫,慢悠悠地说:“不着急,没有机遇等机遇,机遇来了就抓住。”我真服了他,但我又实在不能服他,他凭什么这么若无其事,我攻击他说:“在‘大蒜250’的事情上,你是血本无归,不仅你血本无归,小王村也血本无归,小王村的村民也都血本无归,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不找你拼命,还护着你。”村长说:“这是因为你目光短浅,你只看得见‘大蒜250’,而且只看到表面现象;你却不知道,虽然看起来‘大蒜250’是血本无归,但是我们的老本一动没动、纹丝不动,想动我们的老本?哼,还早着呢,还怎么怎么呢。”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老本,盯着他看,他说,“你别看我,你眼睛向下看看,再向远处看看。”我看了看脚下,又看了看远处,到底是聪明伶俐的,我一看就已经明白了,他说的是土地,是小王村的土地。我说:“村长,原来土地就是你的老本啊?”村长用脚点了点地,喜道:“你终于明事了。”
虽然他夸了我,可我还是不服他,我说:“土地并不是你小王村一家才有,祖国大地处处是土地。”村长说:“王全,不是我要批评你,因为你心里只有你弟弟,你不学习新的政策,不学习新的规定,所以你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的土地政策之类,我虽然没有用心学习过,但凭我这道听途说举一反三的本事,我多少也了解一点儿,所以我能够击中他的要害,我立刻指出来:“村长,你想卖地?”村长说:“你看,你又不会说话、不懂政策了吧,什么叫卖地,地不是我的,也不是小王村的,也不是村民的,这叫土地承包责任制,我们只是承包人而已,承包人不能卖地的,只能转包,出租,还可能被征用,还可能——”他还没可能完,就有人过来打断他的知识显摆了。
来的是前村长现会计王一松,他是向村长来汇报事情的,意外看见我在场,张着嘴就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了。村长大度地说:“说吧,说吧,王全又不是外人。”我才不爱听他们的鸡零狗碎,我欲走开时,听到会计向村长报告说:“和那边的工程队已经联络好了,价钱也谈好了,明天就来开工。”村长颔首微笑。现会计又说,“他们保证两天就能完工,我们明天就可以去进鱼苗了。”
原来村长在河边不是要投河,也不是看风景,而是琢磨着怎么把水道改成鱼塘呢,我虽不关心他们,但我偏偏听懂了,我多嘴说:“村长,原来你又使出计来了,先前是搞地、建厂,现在又搞河、养鱼,等搞完了河你再搞什么呢,搞空气吗?”村长仍然微笑,说:“不是没有可能。”本不关我事,不该我瞎操心,但是村长牛哄哄的样子,让我不爽,我进攻说:“我们这里又不是水网地区,以前从来不养鱼,更何况养鱼赚钱那可是老黄历了,人家养殖地区都不养鱼了,难道你觉得养鱼能像生产大蒜精一样?”村长不正面回答我,他大概根本不屑于回答我,转弯抹角地说:“所以,我是村长,你不是嘛。”
我虽然不是村长,我也不关心村里的一切,但是我能够抓住村长的软肋,我抓住了就赶紧说:“村长,你不能在这河里养鱼,水塔的水,都是取这河里的,你挡住了河道养鱼,水质就会发生变化,饮用水的水质就不能保证,你违反了什么什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