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交站台上候车,看到一个小女孩也在等车,头上扎着两个蝴蝶结,扎得像兔子耳朵,很可笑。我忍不住朝她笑了一下,她明明看到我朝她笑了,脸上却没有一点儿表情。我为了刺激她,又朝她扮了个鬼脸,她仍然毫无表情,我看她两只眼睛乌溜溜转着,我才不相信她是个睁眼瞎子呢。
过了片刻,车来了,我上车的时候,听到她在背后说:“精神病,精神病,吓死我了,还好,他坐车走了。”
她是说的我吗?我只不过朝她的兔子耳朵笑了一下,这就算是精神病了吗?难道现在外面精神病真的如此之多吗,难道精神病真的成了传染病吗?
我又一次感受到精神病人被人歧视的痛苦,连一个小小的孩子都要骂精神病人,连我这个非精神病人都要受到歧视,我弟弟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他的遭遇肯定很糟糕。我心里又为弟弟难过起来,也没注意上的是一辆什么车,投放了一元钱到投币箱。投进去以后,就发现司机翻着白眼看我,他并不说话,只是这么白白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原因,赶紧问司机:“师傅,有什么不对吗?”司机仍不说话,还是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动弹不得,车门被我堵住了,后面的乘客上不来车,推搡着我,又教训我说:“你乡下人头一回进城啊?这是空调车,要投两元。”我赶紧又投了一元进去,司机这才调过脸去,不再看我了。
我感觉到大家都用卑视的目光看着我,他们瞧不起我,这无关紧要;可再一想,我心里又难过起来了,就我这么正常健康且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到了城里尚且要被众人欺负,可怜我弟弟一个病人,他在这里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多少罪呢,想到弟弟,我眼泪都快下来了。旁边一个老太太,朝我看了看,说:“小伙子,不就一块钱吗,你真穷成这样了吗?”车上的人都哄笑起来,我自惭形秽,低头不语。
还好,接下来的过程还算顺利,车子就停在精神病院门口不远处,我一下车,就看到了医院的大门,顿觉心头一热。
江城精神病院的大门真是一扇方便之门,方便得出乎我的意料,没有门卫,没有盘查,我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从容不迫地穿过绿化带,直接就进入了门诊大厅。这里和我从前带弟弟去过的县级医院不一样,像一座花园似的美丽、安静;门诊大厅里也令我十分惊讶,这里的人表情都很平静,不像我预想的那么紧张,那么激烈,没有人吵吵闹闹,没有人发病,害得我差一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我穿过大厅,进入门诊室的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每一个门诊室门口,都有人坐在那里候诊;走廊口上有个护士工作台,两位护士笑吟吟地站在台后。我以为她们会挡住我盘问几句,因为我是一个人进来的,至少她们应该了解一下,如果我是来看病的,怎么会没有家属陪同呢?或者如果我是家属,那我的病人在哪里呢?
我还特意到她们的工作台前面晃了一下,可她们始终没有盘问我的意思,我这才留心观察起来,原来坐在走廊里候诊的人,有许多都是独自一人,根本没有家属陪伴,自己手里捏着自己的病历,等待叫号。
我不由有些疑惑,难道城里的人得精神病也和农村人不一样,如此淡定,还能算是病人吗?
当然,这些也与我无关,我沿着走廊往前走,穿过一间又一间的门诊室,一间一间地朝里张望。希望能够看到我弟弟。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可能在这里看到弟弟,弟弟和这里的人完全不一样,他才不会这么淡定,这么守规矩,他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扮老鼠就扮老鼠,想扮人就扮人,谁也左右不了他,什么场合也笼罩不住他。他若是到这里来看病,至少得有两个人陪着他来。可是,又有谁会陪我弟弟到江城精神病院的门诊上来看病呢。
我在门诊上肯定是一无所获的。
虽是心知无望,但是我仍然怀着满腔的希望,我的寻找工作仍然做得十分细致,凡是门诊室里背对着我的病人,凡是我看不到他们的脸面的病人,我都得走进去,靠到身边细细地辨认一下;即使这个人的背影和我弟弟完全不像,甚至即使是个女的,我也不肯放过,我弟弟的神经是错乱的,难保他就不会不再扮老鼠而去扮一个女人呢。
被我仔细盯着瞧的人,也不生我的气,他们大概被人瞧惯了,根本没在乎多一个人瞧或少一个人瞧,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在盯瞧他们;或者说,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他们如饥似渴地朝医生看着,好像能够从医生的脸上,看出他们的有希望的未来。
他们恳切的目光打动了我,我又想我弟弟了,如果我是我弟弟,我也一定会用这样的目光去看医生的,即使我不是我弟弟,现在我也同样用祈求希望的目光看着医生,后来医生都被我打动了,丢下手里的那个病人,问我说:“你的病历呢?”我这才清醒过来,吓了一大跳,赶紧说:“我没有,我不是。”医生说:“还没有挂号?那你到前面大厅先去挂号吧。”
我清醒以后就赶紧逃了出来,我在救助站已经被他们打成一次精神病了,我不能在精神病院再次被打成精神病,但我仔细想想我的行为,确实令人生疑,得赶紧纠正。
我退到走廊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护士工作台那边的两个护士给进来看病的病人一一登记,然后再分配到某号门诊室,我有办法了,过去跟她们坦白说:“我是来找我弟弟的,我弟弟来这里看病,但是我刚才在门诊室那边看过了,没找到他。”护士果然很认真,把当天的登记表拿出来,推到我面前让我自己看,我挨个儿地看名字,希望能够出现我的名字,可是没有,肯定没有。
我仍然盯着登记名册,想从这些名字中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搜出一些蛛丝马迹,能发现那是我弟弟替他自己重新取的名字。
护士看我找不到我要的名字,又关心地问我:“你弟弟是今天来看病的吗?”我赶紧实话实说:“不是今天,是前几天。”护士说:“那也可能住院了。”我又惊又喜,又赶紧追问:“住院部我能进去吗?”护士说:“可以呀。”我更是大喜过望,但随即我又怀疑起来,真有这么好的事吗?我倍加小心地多问一句:“就我,就这么,直接就能走进去吗,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吗?”护士说:“不麻烦的,只要你能证明你弟弟确实是在这里住院,然后再证明你确实是你弟弟的家属,很简单的。”
我的天,她嘴里的“简单”两字,真是轻飘飘的,如空气一般,可是在我这里,从我目前的情况来看,要证明这两点,恐怕比登天还难。
首先,我要证明我弟弟在里边住院,我怎么才能证明呢,我得进去看见我弟弟才能证明,但是在我没有看到我弟弟之前,我无法证明弟弟在里边,我无法证明我弟弟在里边,我就无法进去,事情就是这样,永远陷在一个绕不出去的误区内;即便我从第一个误区中绕出来了,我还会陷入第二个误区,我怎么才能证明我是我弟弟的哥哥呢,这个同样很难办到,我有一张名叫王王的假身份证,我的家乡也是假的,而我弟弟呢,既没有身份,也没有家乡,谁也不知道弟弟是用什么样的名字、什么样的地址入住的。
但是,不管有多难,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我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我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相信弟弟一定会在某地方等着我的。
我在护士的指点下,从门诊大厅的后门穿出去,又经过一片花园,那后面才是住院部。住院部果然不像门诊楼那样方便出入,我无法证明那两点,我也没有任何熟悉的关系,我是不可能被放进去的。
不知为什么,我站在住院部门口,心情竟然有些紧张,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难道我弟弟真的就在里边,难道弟弟已经知道我来了,已经看到我了?
我回头朝一排病房的窗户张望,隔着窗玻璃和铁栏杆,我看到窗口探出好多张脸来,虽然他们神情古怪,但我并没有吃惊,我知道我来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样的脸色,无论什么样的表情,也吓不住我的。
我朝他们张望,他们也朝我张望,忽然有一扇窗被打开了,有个人将头夹在栏杆中,朝我大喊:“爹——爹——”
我一阵激动,心想会不会因为我和我爹长得像,弟弟看走了眼,把我当成我爹了,我赶紧跑近去一看,却是一张比我爹还老的老脸。
我这才知道,其实我的心也乱了,我弟弟从来没喊过我哥,更没有喊过爹,他最多肯喊我一声王全,怎么听到有人喊爹我就会以为是我弟弟呢。
虽然喊我爹的人不是我弟弟,但不能说明我弟弟就不在里边的某一个地方,说不定他就在那张老脸的背后,可惜我看不见他。
我得进去,但我又进不去,铁栏杆隔开了我和弟弟。
我很泄气,我无法可想,也许等牛脸回来,他能带我进去的。但现在我度日如年,一分钟也等不下去,我掏出手机,翻了一下可数的几个联络人,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在王大包的名字上用力地摁了下去。
手机意外地接通了,我气得大声骂起来:“王大包你个乌龟头终于露出来啦!”那边和我对骂说:“你谁啊,你才乌龟头!”我说:“王大包你个****的,你失踪的时候一声不吭,你重新出现也不告诉我一声。”那边说:“王全,你耳朵被屎堵住了,你听不出我的声音?”我平息了一下情绪,才发现那声音并不是王大包,而是一个我万万想不到的人。
他是我们的现村长王长官。
我特奇怪地说:“村长,你不会是杀人越货劫了王大包的手机吧,你在小王村吗,你的声音怎么这么近啊?”村长奸笑一声说:“王全,难道江城是你家开的,只许你来,不许我来。”我更是吃惊,村长居然也到江城来了,难道他这么好心也是来帮我找弟弟?我呸。
说话间手机已经回到了王大包手里,王大包对我说:“王全,你小子运气好,我刚刚开机,你就打过来了。”我才不信他,但我也没有戳穿他,我还得求他找人托关系,帮我进入精神病院呢,我吹捧他说:“王大包,我知道你在江城有名头。”王大包心里蛮受用,嘴上还假客气说:“哪里哪里,你怎么知道?”我说:“上回你失踪了,带走了我的身份证,害我历经九险十八难,我到处找你,每到一处,跟别人一提你的名字,都说大名鼎鼎哦。”王大包也不再客气地受用下去了,说:“那是应该的,干大事的人,自然是大名鼎鼎的,你才了解了一点儿鸡毛蒜皮哦,你若是在江城多待一阵,到处访访,你才能够真正地了解我敬佩我哦。”我才拍了两句,引出他那么多自吹自擂,我觉得他自我感觉很好,火候差不多了,赶紧归回正题说:“王大包,你在江城兜得转,要什么人有什么人,精神病院,你有人吗?”我话一出口,立刻有些后悔,怎么听也觉得这有点儿像骂人,我正想赶紧改过来,王大包那儿已经受用下去了,说:“有,太有了!王全我告诉你,在江城就没有我认不识的人,没有我搞不定的事。”我虽表示怀疑,但因别无选择,只能寄希望于他,我说:“我弟弟在江城精神病院住院,没有熟人带我我进不去,你赶紧替我找一个来带我进去吧。”
王大包立刻打了包票,说让我等他回音,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突然失踪,我实在不放心,就激将他说:“王大包,你不会让我在这里等上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吧。”王大包说:“王全,我不高兴了啊,你分明小瞧我,你没相信我。”说真的,我还真没有办法相信他,我还真小瞧他了,但是我患得患失呀,又怕他反悔,在他掐掉手机前赶紧再补拍一下说:“王大包,在江城,我两眼一抹黑,你就是我的靠山,你就是我的希望,你要是帮我找到了我弟弟,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
这回王大包没让我失望,甚至还超出了我的希望,一两分钟后,他的电话就再次到达了,告诉我,已经找到人了,约定当天下午就在医院门口碰面,然后带我进住院部。
到这时候我依然没有十分的把握,等我在约定的时候赶到医院门口,看到王大包本人时,我才相信他没有再一次放我的鸽子,他甚至比我还先飞来了。王大包一看到我,立刻用手机打了一个人的电话,训人家说:“你怎么回事,学会摆架子了,我都到了,你还不到?”我怕他太牛把我的希望给断送了,赶紧告诉他:“王大包,不怪人家,是我们早到了。”王大包看了看表,才对那个人说:“你还真实在,一点儿也不机灵,我给你安排事情,你应该比我早一点儿到才对嘛,别啰嗦了,动作利索点儿。”
他挂断这个人的手机,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我虽不知怎么回事,但银行卡我喜欢的,先拿下再说。王大包见我拿得快,还补我一句说:“这你就不懂了,万一是张透支卡,你抢了去,是要还账的。”我捧他说:“想不到在建筑工地上住工棚的人,还能送人银行卡。”王大包满脸瞧不上我,说:“王全,你真弱智,你不是弱,你是无,无智。”我才不弱智,更不无智,我继续捧他说:“我知道,住工棚的不是你,是你手下的人,你是包工头吧——”话音未落,我又见王大包歪嘴一笑,知道还说得不够,赶紧又改口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包工头,你是个承包商。”王大包这才微微露出一点儿满意的神色。
可是我怎么会相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