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名字叫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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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部(5)

就这样,由我一锤定音,大家再也没有什么好议论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好推敲的了。事情应该就这么决定了,但是我们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在整个商量过程中,我四妹一直没有说话,这也是不行的,她一定得说话,哪怕说一句也是要说的。我们把这个意思告诉我四妹后,我四妹有些慌乱,说:“那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呀。”我们说:“我们说了这么多话,难道你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四妹说:“可是话都叫你们说完了呀。”看起来她是准备坚持到底不发言了,但是我们由不得她,她必须参与进来,我们都在等她说话,她如果不说话,我们的家庭会议散不了。

四妹低下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句话,这话是送给我的,她对我说:“三哥,你不要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我听了四妹的话,心里忽然一惊,虽然丢掉弟弟的事情已经最后决定了,虽然将弟弟丢到周县县城这个目的地也已经明确了,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更进一步的步骤,四妹替我考虑到了。周县县城是一个大的概念,我和弟弟到底在县城的什么地方落脚,然后我在什么地方丢掉弟弟,我用什么方式丢掉弟弟,这一切,我还没有做出周密的计划。

四妹是在提醒我,只是我一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我反对说:“四妹,人多的地方,不是更方便嘛,一眨眼就不见了。”可我四妹坚持说:“三哥,还是不要吧。”我奇怪说:“为什么?”我四妹没有回答,倒是半天没有说话的我弟弟插话了,他说的仍然是一句关于老鼠的成语,虽然他口齿不清,但我听得很清楚,他说:“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弟弟果然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四妹也认为弟弟是一只老鼠,所以她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以免我把弟弟一个人留在一个陌生而且人多的地方被人欺负。我接受了四妹的要求,但是我一时还没想好,除了人多的大街,到底在哪里丢掉弟弟最合适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但是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四妹,都不再帮我出主意了。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们的事情了,以后的一切,都要靠我自己了。

会议应该结束了。在会议进行中虽然也有些小的争议,但大方向是完全一致的,小争议完全被大方向摆平了,所以,一切都是在风平浪静、委婉中进行的。可是,就在会议结束前,忽然起了一点儿风波,没头没脑的,我爹忽地举手“啪”地打了我娘一个耳光,骂道:“揍死你个贼婆娘!”我娘在我爹面前,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挨了耳光她只会捂着脸,一言不发。可是今天,我娘却一反常态,比我爹还凶,我爹一个耳光刚落下,我娘反手给了我爹两个耳光,“啪啪”两声,更响更脆,我娘还气呼呼地大声骂道:“王长贵你个杀千刀的,我是把饭烧煳了,你难道从来没有干过错事?”

我们仔细闻了一下,果然,从灶屋那边,飘来一股焦煳味,随着这股焦味飘过来,我闻出我们这屋子里的气氛出问题了,气场乱掉了。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很怕夜长梦多,想赶紧把事情扭过来,我说:“饭煳了就煳了,好久没吃锅巴了。”

我们吃了一顿焦煳的散伙饭,饭后,二姐和四妹都回婆家去;大哥虽然和我们在一个村上,但他也有自己的家;我呢,就要带着弟弟离家出走;我爹我娘,一如既往,下地劳动。

人散去了,屋里就静下来了,静得出奇。我看看弟弟,弟弟也看看我,虽然弟弟看我时,没有任何异常,但我自己做贼心虚,我怕弟弟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我赶紧避开了弟弟的眼神,对他说:“弟弟,我们要出门了。”

弟弟情绪很好,模仿我说:“弟弟,我们要出门了。”他的口气,比平时要轻佻一点儿。

这应该是个好的迹象,我应该带上弟弟出发了,但是我的内心深处,隐隐地觉得哪里还不对劲,哪里还没有搞定,虽然我们已经一再地试探和考验过弟弟,弟弟都没有露馅,而且弟弟对于“要出门”还表现出良好的意愿,但是我仍然担心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我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弟弟身上。虽然弟弟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而且他也经常做出老鼠的行为,但是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呢,在弟弟的内心,他到底是个什么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弟弟真的是一只老鼠,老鼠也是有记忆的呀,老鼠也是有家乡的呀,弟弟会不会记得关于自己家乡的许多事情呢。家乡的所有一切,都是有气味的,弟弟可能会沿着气味寻找回家。就像一只狗,无论它走得多远,它会一路撒尿,留下回家的线索。

所以在出发前,我还有工作要做,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抹掉弟弟对于家乡的所有记忆和印象,要去掉弟弟心中可能留有的家乡的气味和线索。尽管我并不知道弟弟到底有没有对于家乡的记忆和印象,我也不知道家乡对于弟弟来说,到底是有气味和有线索的,还是什么都没有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有无,我想我都得抹掉它。

王村是我的家乡。

其实我家乡那儿,有许多叫王村的地方,甚至还有叫王乡王镇的。不知道史上是怎么回事,让这么多姓王的人和叫王的地方都集中在一块儿了。

我们现在都知道,村和村,乡和乡都是一样的行政建制,如果都叫个王,那就搞不清了,王村和王村,王乡和王乡,到底哪个是哪个呢。

其实,过去大家是能够搞清楚的,某个王村也好,某个王乡也好,都在大家心里头的某个位置上搁着呢,乱不了。但是后来渐渐地就有些乱了,因此造成许多差错的事情,比如有一年,外乡的新郎到王村来娶媳妇,结果走到另一个王村,娶走了另一个媳妇;原本等着当新娘的那个,一等再等,也没等到新郎来接。娘家人一气之下,把她送到了新郎家,那边正在拜堂呢,也没算太迟,她也挤了进去,结果那个外乡人洪福齐天,娶了两个来自王村的姓王的媳妇。

还有一次,邮递员把一封休书送错了人家,害得一个无辜的王氏跳了河;那个休妻的男人以为妻子被休走了,带着小妾回家,却意外地看到妻子仍然在家把持事务,吓得携上小妾调头就跑,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这种调包的事情在我家乡简直是稀松平常。我的祖上王大毛,就曾经被误当作另一个王村的另一个王大毛逮到县衙,那个不是我的祖上的王大毛,犯的是杀头罪,要不是后来官老爷听到我老祖喊冤,细心核对了一下,我老祖的脑袋就落地了。如果是那样,后来就没有我曾祖、我爷爷、我爹,也没有我和我弟弟,也就省去了许多麻烦事。

除了叫王村和王乡,我家乡这地方,另外还有许多地名都带个王字,比如一个地方叫王井墩儿,一个地方叫王水塘儿,一个地方叫王槐树儿,你瞧瞧,连棵树都得让它姓了王。

因为太多的王什么王什么,最后大家终于受不了了,决定把它们一一分辨开来,这个主意是我们村的人先想出来的,就抢先给我们王村改名叫大王村。可是我们的上级王乡不干了,乡里跟大王村说:“你叫了大王村,那我叫什么呢。”大王村说:“你叫小王乡呗。”乡里说:“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呢,哪有老子叫个小,儿子叫个大的呢,你叫我们乡上脸往哪儿搁。”最后胳膊扭不过大腿,大王村就改成了小王村,小王乡改成了大王乡。

至于其他的王村王什么,也好办,都在前面加一个字,成为南王村,北王村,上王村,下王村,左王村,右王村;实在没得叫了,就叫个畜牲名,狗多的村就叫狗王村,猪多的村叫猪王村,也行。

我虽然住在王村,也姓王,但这些从前传下来的事情与我关系不大,在王村王乡这块儿,我只关心一个人、一件事,那就是我弟弟和我弟弟的病。

除了弟弟,我还有哥哥姐姐和妹妹,我不想多说他们的事,他们不缺胳膊不少腿,我只关心我弟弟。

我带着弟弟在小王村转悠,看到老槐树,我对弟弟说:“弟弟,这是我们小王村的老槐树,到了老槐树,就到家乡了。”弟弟一脸茫然,他既不看我,也不看树,谁知道他懂不懂什么叫老槐树呢。

我叹息了一声,又启发他说:“弟弟啊弟弟,别的东西你不懂就算了,但老槐树你不能不记得啊,这老槐树也姓王,它可是我们小王村的神树噢。”

有一年,还不到三月,老槐树就发芽了,村里人说,今年肯定水多,果然那一年发了大水。再有一年,都到六月暑天了,老槐树还死气沉沉不发新芽,大家又说今年肯定干旱,果然那年就是大旱。当然,这一年一年的事情我没有亲眼见过,没有亲身经历,可能大多数发生在古代吧,代代相传就到了今天;抑或者,它真的就是最近发生的事,但就算它是昨天发生的,今天发生的,我也不会去关心。这一点你们早就知道,在小王村这片土地上,我除了关心我弟弟,别的事情一概与我无关。

可我不知道弟弟是否和我一样,不关心小王村的任何事情,所以我要带他走遍家乡的每一寸土地,以此来观察和揣摩他。

弟弟一直是懒洋洋的,走不走都行,由我带着,我们兄弟俩走近了老槐树,因为老槐树是小王村的神树,它给大家的印象太深了,我怕弟弟无法抹去,我得进一步试探弟弟的记忆,好进一步掌控弟弟的思想。

本来十月份就应该落叶的槐树,居然到了冬天还不落叶,风很大,但是它们只是随风晃动几下,生了根似的,决不离开。它们就像是一群早就长大了的孩子,早就应该离开家庭独立生活了,却死活赖在家里不肯走。

我心里不免奇怪。老槐树又反常了,是否在暗示什么呢?它是否在告诉我,弟弟也像槐树叶子一样,不愿意离开家乡呢?

我回头看看弟弟,弟弟毫无表情的表情,让我在那一瞬间就醒悟过来,我这是痴人说梦,以己度人。弟弟毕竟是弟弟,不是我,他不可能有我这样的思维过程,他也不可能像我这样对自己的家乡有各种想法,他什么也不懂,树也好,家乡也好,都与他隔着一层永远也穿不透的篱笆。我只是不知道,弟弟在篱笆这边,还是在篱笆那边。

弟弟始终没有反应。这是正常的,如果弟弟对树不落叶的现象像我一样敏感,像我一样感到惊奇,弟弟就不正常了。

我们离开了老槐树,在村子的另一头,我又说到一口水井,我说:“弟弟,这是我们小王村的老水井,看到水井,就到家乡了。”弟弟“嗖”地一下就蹿到井边,朝井里吐口水,他那动作之神速,我哪里来得及阻挡,幸好周边没有人看见,也幸好我们家从来不用这口井的井水。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弟弟既然能往这口井里吐口水,他难道就不会在我们家附近的井里吐吗?也就是说,我们小王村的人,包括我们家的人,这些年来,不知道吃了弟弟多少口水。我又联想,既然弟弟会吐口水,他难道就不会脱下裤子拉屎撒尿吗。

我打了个干呕,继续带着弟弟走家乡,继续一路指点,似乎是想让弟弟记住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其实我是在观察弟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小王村,到底记不记得小王村是什么。有个乡人看见了,跟我开玩笑说:“王全啊,你是在给你弟弟上课吗,他是一只老鼠呀,你给他说人话,他听得懂吗?”

我听惯了他们这种幸灾乐祸的话,我才不会生气,但是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惊醒了我,我这么做,真像是在给弟弟上课呢,我这是在抹去弟弟的记忆还是在加深他的印象呢。

我停下脚步想了又想,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我只能背水一战。好在弟弟很配合我的险恶用心,我希望他是什么样子,他就做出什么样子让我满意。比如我问弟弟:“弟弟啊,我们小王村的人都姓王,你用加法算一算,咱家和咱叔叔家,总共几个人姓王啊?”弟弟说:“王全。”我有点儿不高兴,我说:“弟弟,你回答不正确,不能加分,你再仔细算一算,需要掰一掰手指头,你就掰一下。”弟弟又说:“王全。”我认了输,只好后退一步说:“我知道你算不出来,你掰手指头也算不出来,你从小算术就不及格,那就别算了——我们还是只说一个人吧,就说你自己,你到底是谁?”弟弟不假思索说:“古董店里逮老鼠。”这意思我知道,古董店里逮老鼠不好下手,弟弟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想法。他是老鼠,他在告诉我他是老鼠,让我放心,他不姓王,他不是人,他是老鼠。更进一步,他还告诉了我,要对老鼠下手也是不容易的。

我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怀疑起来,到底是我在考验弟弟,还是弟弟在玩弄我?

这简直不是人与人在对话。当然不是,因为弟弟是一只老鼠。这是人与老鼠在斗智斗勇。

后来我们走到了小王村的废旧厂房那儿,闻到一股陈年鸡屎臭,那是王图的鸡留下来的。看到前村长王长官和几个陌生人正在商谈什么事情,一会儿指手画脚,一会儿又郑重其事,显得异常,好像我们村的这一片大蒜地上有黄金万两似的。

对了,我还没有交代一下我们小王村的情况呢,简单说吧,我的家乡小王村,虽然不是富裕村,但也不算太落后,因为小王村紧靠大王乡;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儿,不是我们小王村紧靠大王乡,而是大王乡实际上是在小王村的包围之中。也就是说,与其他乡村比起来,我们小王村的交通还算便利,凡大王乡使用上了什么交通工具,我们小王村很快也都能用上,只要大王乡来了什么新事物,我们小王村很快也能知道,也能新鲜起来。

看起来,是大王乡领导着我们小王村,实际上呢,大王乡的地盘都是小王村的,所以小王村才是大王乡的靠山和后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