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弟弟出来一看,果然,有不少办证的广告,上面有联系电话,有地址。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情不能做,我又拉着弟弟进来,对老板说:“买假身份证是违法的。”老板朝我笑了一下说:“这会儿你知道违法了?你连到周县来干什么你都不敢说,你敢说你没有违法?你敢说你不是来违法的?”我心里“怦”地一跳,不敢直视老板的眼睛,再这么纠缠下去,我怕自己要露馅了,就算我不露馅,弟弟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要暴露了。我准备拉上弟弟离开这个倒霉的旅馆,离开这个无事生非的老板,老板却喊住了我,说:“你等等,我猜猜你啊,不是人贩子,你带的这个人,有二十岁了吧,如果他是个孩子,我肯定以为你是拐卖人口的。”他见我要开口,赶紧朝我摆了摆手,让他继续说,“看着你样子吧,搞假币的?搞传销的?都不大像;搞电话诈骗的?也不是,你没有通讯工具;难说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来我这里住宿的人,我还从来没有看走过眼,到你了,我还真吃不透了。”他侧着脸面对我看了又看,对我弟弟也是看了又看,最后他说:“就让你们住了吧。”我虽然生他的气,但是既然最后他同意我们住宿了,我也不计较了,赶紧说:“谢谢,谢谢。”哪知老板又说:“不要谢的,你要多出住宿费,多收三十块。”他好黑,一个房间一晚上才五十块,少一张身份证他要多收三十块,我喊了起来:“你这把刀太快了。”老板笑了笑说:“你不想想,多一个人呢,没有身份证,责任我要承担的,万一派出所晚上来查房,我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我说:“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弟弟。”老板说:“你说他是你弟弟,他就是你弟弟了?你没有证明来证明他是你弟弟。”我心里一急,对弟弟说:“弟弟,你喊我哥,我是你哥,你喊哥呀。”可弟弟才不会喊我呢。老板又笑了起来,说:“算了算了,我看你们长得还蛮像的,就当你们是亲兄弟了,住吧住吧。”我还在心疼那多出来的三十块钱,老板批评我说,“你以为三十块钱多吗,没有身份证你能干什么?你还心疼三十块钱买个安身之处?”他收到我交付的八十元房费,一边把房间钥匙递给我,一边说,“但愿今晚没有查房的。”
我和弟弟终于一波三折地住进了旅馆的房间,我把弟弟安顿在小床上躺下,弟弟眼神蒙眬,好像要睡觉了,我问弟弟:“弟弟,你要睡觉了吗?”弟弟不理我,闭上了眼睛,大概是表示他要睡觉了。
我在弟弟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弟弟一直不出声,我不知道弟弟是否真的睡着了,但是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无论弟弟睡不睡,我都该出发了,我试着轻声说:“弟弟,我出去买点儿吃的回来吃。”
弟弟一动不动,我又说:“弟弟,你放心,我不会不回来的。”
我再说:“弟弟,你放心,我不会丢掉你的。”
弟弟仍然没有动静,我怀疑弟弟怎么会这么快就睡着了,我推了推他,他果然睁开眼睛了,我吓了一跳,说:“你果然没有睡着,你果然是假装的,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弟弟一直不说话,也一直没有玩他的拿手好戏——模仿,我有些奇怪,有些捉摸不透弟弟,想了想,我又说:“弟弟,你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起出去吃东西。”
弟弟又一次迎合了我的心意,他终于模仿了,说:“弟弟,你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起出去吃东西。”
我这才放心地笑了。
我出去买吃的,经过服务台的时候,老板不在了,换了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我说:“咦,老板走了?”那女服务员没劲儿地说:“待着干什么,又没有生意,冷清死人了。”我见她既然闲着,就指了指我的房间,跟她商量说:“麻烦你了,帮我看着点儿他行吗?”她立刻警惕地看了看我,说:“看住他?为什么要看住他?他是谁,他是逃犯吗?”我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说:“怎么可能是逃犯。”服务员到底不如老板眼凶,她也笑着说:“看你也不像警察。再说了,他如果是逃犯,你是警察,你也不会让我帮你看着他。”
我想了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不要玩花招了,还是说实话比较稳妥,因为万一最后被追查起来,谎言是最容易被戳穿的,只要一句谎言被戳穿,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就再也没人相信了。我这么想了,觉得心里也轻松了,也才体会到,一个人若是要靠谎言生活,那有多累啊,我坦然地对服务员说:“他是我弟弟。”
我说了实话,却轮到服务员又想不通了,她皱了皱眉,还是没想通,问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看住他?”我顺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他有点儿,这个有点儿——”这一下服务员明白了,她抢先尖叫起来:“是神经病!是神经病!”我赶紧做了个手势,说:“嘘,是精神分裂。”服务员气不过地说:“精神分裂不就是神经病吗?你叫我帮你看一个神经病?你不要吓我。”我的实话实在说不下去,只好又开始骗人,我骗她说:“其实也还好啦,他只是有一点点儿病,你看他,安安静静的,又不打人,又不骂人,何况我已经给他吃了安眠药,现在他在房间里睡着了,不会有事的。”服务员毕竟年轻,没有经验,被我几句合情合理的话一说,也就认同了,她松了一口气,勉强地说:“好吧,只要他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就不管。”
我谢过服务员,就出去买吃的了。
结果呢,不知你们是否已经猜到了,等我买了吃的回来,推开房门一看,弟弟不在了。
这正是我要的结果。
但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我继续演戏,我一边喊弟弟,一边往外跑,跑到服务台那儿,急切地问服务员:“我弟弟呢?我弟弟怎么不在房间里了?”服务员说:“你弟弟是谁?”我很生气,说:“刚才我明明让你看住他的,你怎么让他跑了?”服务员说:“我没有让他跑,我根本没有看见他出来,我怎么让他跑。”
我四处一走,看了看旅馆的地形,回头说:“不对,不对,你肯定能够看见,你们旅馆只有这一个出口,出旅馆的人都得从你面前走过,你怎么会没看见?”服务员也生气了,说:“你不是说他有病嘛,一个神经病,我管得了吗?”我赶紧瞎说:“谁说他有病的,他根本没有病。”服务员抓住了我的自相矛盾,翻个白眼攻击我说:“没有病?没有病那更不关我事。”我见她不讲理,我也不讲理,我说:“怎么不关你事呢,他是住在你旅馆里的。”服务员说:“你知道我是旅馆就好,旅馆是住人的,不是关人的,又不是派出所,又不是神经病医院。”
我终于无言以对了。
平心而论,她虽然态度不好,但她比我更在理一些,明明是我无理,我无法让自己变得更有理,我只好又回到房间,看看弟弟走的时候,有没有带走什么,或留下什么。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弟弟既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
没等我再次从房间里出来,服务员已经通知了老板,两个人在房门口守住了我,老板狡诈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心虚,想避开他的注视,又怕他看出什么来,赶紧坦白说:“我弟弟有病,是精神分裂,他逃走了。”
老板回头对服务员说:“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正常。”服务员立刻朝我看了一眼,后退了一步,离我远一点儿,我才知道,原来老板说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他们认为我不正常,认为我有精神病。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抽身离开了。
但我离开之前是心有不甘的,我付了一天的房租,只住了一个多小时,他至少得还我半天的房费,我刚想开口讨要,那老板问我说:“你弟弟不见了,你不急着去找他吗?要不要帮你报警啊?”
我心里一惊,也不想要那半天的房费了,拔腿就跑,听见身后那个女服务员在问老板:“他会不会是拐卖人口?那个人是不是被他卖掉了?”老板说:“精神病拐人?没见过。”
我一出旅馆就有很强很明确的方向感,我一直往前奔跑,最后我奔到了长途汽车站。在车站外的广场上,我到处看人,每看到一个疑似弟弟背影的人,我就上前扒拉;后来我又进入到候车室里边,后来我又从候车室出来,到售票处,又到出口处,每处我都去过了;我一路问人,有没有看见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因为我说不清我弟弟的样子,别人也就马马虎虎地应付说没看见,只有一个人比较有人情味,可能他看我的样子是真急了,提醒我说:“你要找人,你得说清楚一点儿,你弟弟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我觉得他的提醒有道理,就尽量说清楚一点儿:“我弟弟、我弟弟有时候长得像我一样,有时候呢,他像一只老鼠。”这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笑到一半,他戛然而止,用惊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我不知他这是为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我自己的脸,难道他觉得我的脸像老鼠吗?
最后我看见广场旁边的一座房子门口挂着车站派出所的牌子,我一头扎进去,看到一个警察我就说:“我要找人。”警察请我坐下,拿出一个记录本,问我说:“你找什么人,他是谁,你找他干什么?”
警察的问话让我如梦初醒,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竟然让警察帮我找弟弟?我竟然忘记了我来到周县的目的?
我就是来丢掉弟弟的,现在弟弟丢掉了,我怎么还会在车站到处找他呢?
我真是昏了头,昏大了,我赶紧从派出所里出来,回头看看,还好,警察没有追出来,说明他们没有怀疑我,或者他们懒得怀疑像我这样出尔反尔的人。我重新回到车站广场,坐下来,我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一时间整理不出来,我的心无处可安放,我的手也无处可安放,就下意识地塞进口袋,触摸到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王村长给我的那包烟,我忽然想起来,以前听人说,抽烟能够镇定神经,我想着试试吧,向一个路人借了个火,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
果然,这是真理,我渐渐镇定下来了,我的思路也渐渐地清晰起来了。
看着这里人来人往的情形,我忽然想通了,我奔到车站找弟弟,那是错上加错,本来我就不应该再找弟弟,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要找弟弟,也不应该跑到车站来,很明显我没有把弟弟当弟弟,我把他当成我自己了。假如是我,要回家,当然是到车站来坐车,可是弟弟怎么知道要坐车回家呢,他要是知道,他就不是病人了,弟弟要不是病人,我就不会把弟弟带到这里来了。
弟弟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所以,事实上,并不是我丢掉了弟弟,而是弟弟丢掉了我。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完成了心愿,我弟弟——无论他是弟弟还是老鼠,他再也祸害不到我了。
五
我打算一回家就去找我对象,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她,我弟弟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扮成老鼠百般作恶了,就算他还是一只老鼠,就算他还在,还能到处作恶,他也作不到我家来了。
可是我万万没料到,我对象却不想再见我,我跟她联系了几次都没联系上,第一次手机通了,没有接,第二次再打过去,她手机就关机了。我只好打到她们村上的代销店,请店里的人去喊她听电话,结果店里的人告诉我,她不在家,我着了急,请他再去喊她家里人接电话,那店里的人又告诉我,她家里门锁上了,没有人。
我一下子就蒙了,我才出去了几天,她和她的一家人,难道都消失了?我当然不会笨到那个地步,我知道她在躲着我,她的家人也在嫌弃我,我的脸皮不够厚,不好意思直接跑到她家去堵她,我只敢守在她家村外的路上。
还好,守了不多久,我就守住她了,我兴奋地对她说:“赖月赖月,终于找到你了。”她见我找着了她,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王全,你以后不用来找我了,下个星期,我就订婚了。”她这么说了,还觉不够,还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不是和你。”
我一气之下,斗胆挖苦她说:“你动作真快啊,这么短时间,你已经从我对象变成我前对象,又从我前对象变成别人的对象了。”我前对象立刻反问说:“我快吗,我再快也快不过你,你丢个弟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你才快呢。”乡下就是这样,没有秘密可言,不要说人的嘴里,连风里都夹带着谣言,何况,我这事情可不是谣言,那是事实。
但是我不能承认这个事实,我赶紧说:“赖月,你搞错了,我没有丢掉弟弟,是我弟弟自己走失的,我去买吃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前对象冷笑一声说:“反正也没有人看见。”我说:“真的,别人不信我,你应该信我的。”她说:“我能信你吗,我都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没有想到你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人,丢个亲人像倒个垃圾一样。幸好我没有嫁到你们家,我要是嫁过去了,万一我生了病,你也会像丢掉你弟弟一样丢掉我吧。”
苍天啊,往深里说,或者坦白了说,我丢弟弟不就是为了她吗,现在她倒好,反过来这么说我,但是我还不能生她的气,也不敢生她的气,我赶紧解释说:“这不一样的,我弟弟,他,他是一只老鼠。”
我前对象说:“不想和你说了,没意思。”我急急问她:“赖月,没意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把弟弟丢掉,你才肯做我的对象?”我前对象说:“可是你已经丢掉了呀。”
我对象又一次走掉了。
我比三国那时的人还惨,人家只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是丢了对象,又丢了弟弟,丢了弟弟,又丢了对象,竟然反复了两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