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去看过许珊一次。她已经辍学,零散地在一些专柜做促销。她那么漂亮,见人就笑,大家都愿意买她的东西。他去她家的时候,她一边抽烟一边笑着跟他说,我爸半年前心脏病突发死亡,家中的全部积蓄变成几张白纸,妈妈也越来越怪异,至于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一年也难得见一次。
短短几句,轻描淡写地道尽了生活的艰难,可是她依然笑,泽轩哥哥,我这一生,好像已经可以看到结局。
他回去,不顾父母的责骂毅然放弃了从小立志北上求学的目标,将所有的志愿全填上本市的高校。他对她说,姗姗,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知道我会一直保护你,照顾你。
无论世事险恶,人生多舛,这个承诺永远不变。
『五』
某天晚上,小茹偷偷地把我拉到宿舍外面,神情严肃地跟我说,锦乐,我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谭泽轩?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想了想,是的,我非常非常喜欢他。
我从来不懂得要否认自己的感情,我想我大概是真的,很爱他。
小茹的眼神很复杂,欲语还休的样子,她沉默了好久,转身要走,锦乐,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连忙拉住她,到底什么事儿你说啊,你要急死我啊?!
我们僵持了好久,我焦急得只差没跪下来求她了,她反复的欲言又止更让我产生了无端的恐惧。最后,她终于悄声地跟我说,今天我去教务处盖章的时候,隐约听见老师们讨论有人冒充学校老师骗钱的事情,他们说,怀疑……怀疑……
她话说到这里,我全明白了。我全身一软,差点儿跌倒,可是我那么努力想要掩饰我的慌乱,怎么可能?!小茹,死八婆,造这样的谣,我就当没听过,别再跟别人乱说了,谭泽轩要是知道了非灭了你。她扶住我,眼睛里有些同情的意味儿,锦乐,我有什么必要造谣?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朋友一场,我不想看你执迷不悟。
我定了定神,脸上浮现苦笑,事情毕竟还没定论,再说泽轩家也算是富贵人家,他还不至于落魄到这一步吧。
小茹最后走时丢下一句话,苏锦乐,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的走廊里呆呆地坐了一个晚上,夜里的风很凉,我很努力地抱紧自己企图多一点儿温暖,可是没有用,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透着寒意。我一个人对着黑暗默默掉眼泪,我多么想给他打电话,从他那里获得一点儿信心,只要他说没有我就相信。
可是我不敢,我心里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爱得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让你爱得很想很想,为他死。
他之于我,许珊之于他,就是那样的意义。
我靠着灰白的墙壁剧烈却无声地呜咽,像一只受了伤却无处匿藏的动物。那个夜晚,因为这不能言喻的悲伤,而在我的记忆中永垂不朽。
好几天,他都没有出现,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他的声音里透着疲倦,面对我的关心,他说,我没事儿。这是第一次,我那么执拗地要他出来见我,我在电话里义正词严地说,谭泽轩,你要是今天不出来见我,我就去死。
他当然知道我不会去死,可是他还是出来了,也许他确实需要一个出口来倾诉。
我们约在安静的咖啡馆,他选了个角落里的座位。短短几日,他憔悴得没了人形,我还没说话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哽咽着说,我知道,不是你,对不对。
他点了一大堆的食物狼吞虎咽,听到我这句话,略微停顿,接着,又继续饕餮暴食。我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掉眼泪,安静地看着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他终于抬起头来,他说,锦乐,如果可以,我也好希望我心里那个人是你。
但是,没有办法,你明白,对不对?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我凝视着他那双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的眼睛,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是的,泽轩,我都明白。
『六』
他就这样将一切承担下来,学校看在他品学兼优,又是初犯,加上他父亲动用了所有人脉,终于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可是他父亲当着那么多人掌掴他的时候,躲在楼梯间的我难过得好像要死掉一样。他的档案上永远有这不光彩的一笔,无论他走到哪里,这历史如影随形。
泽轩,我真的为他不值。
可是他的笑容那么淡然,他说,因为我爱,所以值得。
我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诉说我内心的感觉,那种复杂的、混合的、难以言表的感情,除了对许珊的忌妒,还有对他的敬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生可以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那么坚定,那么执著。
同学们大概都清楚他是背了黑锅,所以并没有刻意与他生分,倒是他觉得十分愧对宋芸,不仅把钱还给她,还特意找我陪他一起去向她和她妈妈道歉,她妈妈理所当然没有给他好脸色,还把他送去的礼物都丢出门。宋芸追出来道歉,他使劲儿摇头,宋芸,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回来的途中,他给我买了个巨大的棉花糖,看着我疯狂地舔食的时候,他的脸上有种恍惚的神情,他说,姗姗一直喜欢这样不值钱的小东西,可能是童年的时候一直缺乏,也没有人买给她……我打断他,你买给她不就行了,这么大的黑锅都替她背了,还在乎一个棉花糖啊。
他笑着拍我的头,那一瞬间我真想抽他一巴掌,谭泽轩,我真没见过比他更傻的人。他说,那次你跟我说李碧华,我闹了笑话,后来我去图书馆借了一些书来看,有你喜欢的张爱玲,她有句话你记不记得——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我在拥挤的街头,失语地看着他,他的脸上闪着光,如此神采飞扬,我在心里叹息一声,我终于懂得死心。
圣经上说,爱是大水不能淹没,是众水也不能熄灭。
圣经上还说,不要叫醒我的亲爱,等她自己情愿。
如果许珊她真的能明白他的深情,从此告别那些混乱的过往,结束那些混乱的关系,也许我就真的从此可以做到再不过问他们的事儿,就用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淡看水起,笑看风生,并从内心虔诚地祝福他们真正能花好月圆。
可是当我在超市里看到她穿着吊带和热裤,挽着一个很帅的男生跟超市的营业员争吵她到底有没有偷东西的时候,我真的真的觉得,他爱错了人。
我帮她付了那包烟的钱,脸色铁青地叫她打发走那个男生,把她拖到没人的地方。她不以为然地看着我,哦,我见过你,你喜欢泽轩哥哥,对吧?
我一点儿都没犹豫,我说对,我喜欢他,就像他喜欢你那样喜欢他,他可以为你做的事情我全能为他做,我跟他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都比跟别人在一起做任何事要来得开心,坦白地讲,我觉得你不配被他爱,因为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
她一直微笑着看着我,很奇怪,虽然我对她是满满的不喜欢,可是我并不讨厌她的笑。她说,苏锦乐,你很勇敢,可是他还是喜欢我对吗?谁告诉你我不懂爱,爱就是心甘情愿为对方付出不是吗?他愿意对我好,我也愿意接受,你并没有资格插嘴,懂不懂?
我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我说,许珊,你一生都不会懂。
『七』
许珊就这样消失了。
我病了好些日子,谭泽轩一直打电话给我,我就是不肯接,后来他终于想尽一切办法哀求宿管阿姨让他进入女生宿舍,来到了我的床前。
我背对着他,眼泪像倾斜的海,一发不可收拾。
他蹲在我的床前说,锦乐,我一点儿都不怪你,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忽略你的感受,是我不好,我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走出来。
我一动不动,他蹲下来,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这是第一次,他叫的是我的名字,他说,锦乐,我希望我们都能给彼此一个机会,走出来,好不好?
到他离开我都没有说话,他说,许珊向我要了你的邮箱,你看看吧。我听见他轻轻地关上门,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十分潮湿。
许珊的邮件安静地在我的邮箱里等待我去阅读,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开了。
苏锦乐,我真是不喜欢你,可是我还是要写这封邮件给你,因为,我走了之后,你要代替我加倍地去爱我们共同爱着的那个人。
没错,我爱谭泽轩,从我小时候开始,到离开这座城市,我唯一爱的、唯一珍惜的人,就是他。
如果他生在我这样的家庭,也许他会明白我的所作所为。我爱他,可是我告诉自己,要离他远远的,他那么好,应该跟他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走在他的身边,牵他的手?
所以我堕落,我认识很多不同的男孩子,我对他们说爱,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爱全部给了一个人,我根本没有力气爱别人,从甲乙丙到ABC,那么多英俊的男孩子,我一个都不爱,真的。
我觉得我的感情简直残废掉了,他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你的心里只有这一个人,除了他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男孩子。
可是后来,他对我越好,我就越怕;他越想靠近我,我就更想远离他,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没读什么书,我不会讲那些道理,我想他也许能为我这些荒谬的念头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关于骗钱的那件事儿,我发誓我不是故意要害他的,如果我知道后果这么严重,就算有人拿刀子逼我我也不会做的。
那段时间我妈妈病了,你大概对我家有一点儿了解吧,那真是一个变态的家庭啊。我跟你们这些一帆风顺长大的人不一样,我从小就看惯了世态炎凉。有个作家说这个世界不符合他的梦想,我说我也不符合这个世界的梦想,所以我活得很堕落,因为没人跟我说许珊你不要这样,你也可以很积极地生活。
不好意思,我跑题了。请你谅解一个没有文化的小太妹,我只有这种水平。
我妈妈病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就算死也要拿钱为她治病,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钱会来得快点儿,别告诉我要想钱来得快多的是门路,我许珊还不至于那么下贱。
所以我想到了泽轩哥哥,他是唯一能帮我的人,我承认我很无耻,我就是利用他对我的感情,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无论如何都会借给我的。
那天我约他去吃饭,中途他接到你们班导的电话,叫他通知班上的同学去网上填电子档案,密码是每个人的学号。我在旁边听着,心里一动,我想我也许不用找他借钱了。后来我混到他宿舍去,用他的电脑玩儿游戏,趁他去上课偷偷拿了一份你们班的花名册,然后指使别人一个一个地去打电话骗钱,至于汇款的账户,是我死了的老爸的,就算有人查到我也不怕。
苏锦乐,我不知道我说我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你信不信,但是我要是骗了你,我就是王八蛋。我真的只想借用一段时间,等我妈妈病好了,我就去打工赚钱还给那些被骗的人。我死都没想到泽轩会把这一切都承担下来,可能你说得对,我真的不配被他这样爱着。
那天你打了我一耳光,告诉我这些事儿,我回家之后哭了两天。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那天我哭得很爽,我要谢谢你啊。哭完之后,我就收拾东西跟我妈说我要出去找工作了,我许珊不喜欢受人恩惠,我受的,我一定会还。
所以,你们不要找我,我没有出国,也没有自杀,我只是,从你们身边消失了。
苏锦乐,你打我的那个耳光,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总之,你好好地看着谭泽轩。要是我哪天心血来潮了,我还会回来抢的,你给我等着。
好了,废话不多说,就这样,再见!
看完那封邮件,我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我起身打开门,从背后抱住那个僵直的人,瓮声瓮气地说,我打过她,你恨我吗?
他转过身来轻轻拥抱我,什么话都不说。
圣经说,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我抱住他,泽轩,我不叫醒你,我等你自己情愿。
私语:
我高中的时候书包里总是装着一本黑色的软皮封面的《圣经》。那段日子我患上了抑郁症,经常要看一些宗教信仰的书籍,比如《圣经》还有我至今带在身边的《西藏生死书》。
《圣经》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传道书》和《雅歌》,尤其是那句: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这篇稿子最初的题目,就是这句话,等他自己情愿。
有时候,我们不是不会争取,有时候,我们也不愿意坐以待毙。
只是我觉得,如果真的是属于我们的,那就不需要我们姿态狼狈地去抢,去争,去谋算。
总有一天他的内心会惊醒,他会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