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夜凉如水,周嘉年忽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过来,发现我不在床上。
他在阳台的角落里看到蜷曲着将窗帘卷在身上的我,他慢慢地走过来,蹲下来,想要抱我。
但我哭着哀求他,不要碰我,求求你,不要碰我。、
一阵沉默,周嘉年像被定格了一般深深地凝视着我。
他说,苏薇,从前我不懂得什么叫痛,什么叫肝胆俱焚,但现在我懂了。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依然是那么清亮,我把脸埋在双膝之中,语无伦次地小声哭喊,我真的想死……但是我怕死……我告诉自己,就当是被疯狗咬了,忘掉这件事情……忘掉那个晚上……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周嘉年任由我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过了很久,他扳住我的头,他的表情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劲儿,他问我,苏薇你要怎么样才能忘记这件事!
我被他的声音惊醒过来,我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要、他、死!
他看了我好久,他没有问我真的假的,他只是说,那好。
周嘉年没有去问晴田那个黑影是谁,他抱着我离开那条巷子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对晴田说,但他的背影让她明白了一件事——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人性之中必定有阴暗的一面存在,即使是以“爱”的名义,也不会例外。
他自离开校园开始就混迹于社会,各条道上的朋友都有一些,何况这不是什么大城市,稍微打听打听就能找出那个黑影。
那晚,晴田提了一只限量版的手袋,但她醒过来的时候手袋连同她脖子上的项链都没有了。
那些东西男人拿着唯一的用处就是出手,换成实实在在的钱。
社会人际是一张大网,没有人能成为漏网之鱼,周嘉年很轻易地就查到二手店里那只限量版手袋的来源。
我无法去猜测周嘉年在动手的那一刻的心情,他到底想没想过那一棍一棍抡下去之后的结果?他有没有想过对方的脊梁、尾椎骨不是钢铸铁造?他有没有想过故意伤害导致他人终身瘫痪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不是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这是有法律规范和约束的文明社会。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责任。
但我想如果换了我,有人伤害了周嘉年,我也一定会拼了命地去报仇。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我们不会用温暾的方式告诉对方“时间会慢慢治愈你”,我们不会。
我们要血债,血偿。
于是,我只来得及在他上警车之前赶到现场,人声鼎沸,满世界的人都看着我们,但我只记得他最后回望我的那个眼神。
陈墨北陪我一起去探视他,我们一照面我就想冲过去撕碎他,我声泪俱下捶打着玻璃问他,值得吗?值得吗?周嘉年,你他妈的回答我,值得吗?
那一刻我简直分不清楚我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了,如果是爱的话,我为什么想要跟他同归于尽?如果是恨的话,为什么我又觉得我是那么那么爱他?
最后我没有再骂他,再怎么骂他也是于事无补,况且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觉得值得”,我只是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周嘉年,我等你,你他妈的坐一辈子牢我都等你!
他脸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晓得我这句话他听进去了。
探视完周嘉年出来,陈墨北问我,苏薇,要不要抱你一下。
我摇摇头,我没事,我扛得住。
但是我一说完这句话就扑到陈墨北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海子曾写过一句诗: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要丧失的早已丧失,你说的曙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只觉得这诗很漂亮。但我阅历尚浅,我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当我在陈墨北的面前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
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们的人生要面对这么多的灾难和离别,我们还要对这千疮百孔的生命感恩,为什么我们对过去和未来都如此无力,为什么我们的手里只有不知如何是好的现在。
为什么……
陈墨北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他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他还说,苏薇,既然决定等下去,你就要坚强面对。
我想起我第一次跟着周嘉年回乡下我站在拥挤的过道里,我跟自己说,将来还会有很多更辛苦的事情要面对,但那时我死也想不到,所谓的辛苦的事情,竟然会辛苦到这种程度。
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面对,我承担。
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群人是不是受到了这座城市的诅咒,否则为什么留下来的就形单影只,而另外一些索性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最后一次见到晴田,她脸上的孩子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沧桑。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在我的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很久很久以后,我收到一封信,没有地址,但邮戳告诉我那是一个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去到的地方。我试图在地图上把它找出来,但最后我放弃了。
其实没有必要了,搞清楚她到底在哪里有什么意义?
她在信中告诉我,她根本不是千金小姐。
她说,苏薇,在你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嘉年,为什么不肯跟我在一起。他每次都能想出不同的借口,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因为你家太有钱啦,我高攀不起。
那时我很天真地以为那些理由都是真的,我还气急败坏地跟他理论,我出生在富贵人家难道是我的错吗?
其实我真是蠢,我哪里晓得我根本不是……不是所谓的豪门千金,我不过是他们收养的弃婴而已。
你知道我有个哥哥吗?其实他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妈妈生了他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根本不可能再生个女儿——虽然她是那么渴望有个女儿。
我哥哥十七岁出国留学,临走之前父母觉得他已经是大人了,便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后来他又告诉了他的女朋友,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仗着自己优渥的家世胡作非为。
如果不是他们回国了,如果不是我嫂子担心我跟我哥哥争家产,如果不是她未雨绸缪想将一切对她丈夫来说是潜在危险的因素一一清除,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得知自己身世的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大马路上走啊走啊,后半夜下起了雨,我浑身冷得直发抖。
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去死。
我如果真的死了,也算是对你和嘉年做出了最具诚意的忏悔,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我犯下的错。
苏薇,曾经我也是善良的人,曾经我也很单纯,曾经我也想过对你们奉上祝福,或者像陆意涵那样,就算不祝福你们,但我也不再打扰你们。
我真是鬼迷心窍,我自己都想不到我为什么那么恶毒。
我哭,就要全世界陪我一起哭;我痛,就要全世界陪我一起痛。
我不幸福,我就要你们都不幸福。
那天晚上我其实就躲在拐角处,我听见你的呜咽和嘶喊,很奇怪,我没有得到臆想中那种报复的快感,反而我很心慌,很怕,甚至很后悔。
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已经把钱全给他了,为什么他不遵守交易?
是我太愚蠢,我的愚蠢害了太多人。
苏薇,我真的很抱歉,纵然我死一千次都不能够洗清我的罪孽,这么多年来,那个夜晚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噩梦,也是我的。
苏薇,我不奢望你们会原谅我,永远不奢望。
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在这个山区里,每天跟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教他们读书识字,我觉得我的灵魂找回来了。
苏薇,此刻我只想很诚恳很诚恳地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本想将这封信带去给周嘉年看,但他一听到我提起晴田的名字便面露不悦,我只得默默地将它塞进口袋。
后来晴田陆陆续续给我写了很多信,但从来不留地址,所以即使我很想告诉她,其实我已经不恨她了,其实我已经慢慢地忘记那个噩梦了,但这一切我都没有办法让她知道。
或许她给我写信,也并不是为了获得什么,而仅仅是想通过这个方式让她自己不至于显得太孤独——因为她写出去的信,还是有处投递的。
生活再次回归到了平静的状态,只是没有了阑珊,没有了嘉年,没有了顾萌,也没有了晴田。
我和陈墨北总是黏在一起,很多人都以为我们是情侣。
但其实,我有我在等待的人,他也是。
我们都再也没有见过顾萌,关于她的名字我们也渐渐不再提起,只是有一次圣诞节,我和陈墨北从酒吧出来,一个卖花的女孩子拦住我们说,哥哥,给姐姐买枝花吧,姐姐多漂亮啊。
那一刻他微微有些失神。
他想起多年前的圣诞节,他们都还是穷学生的时候,他曾经用一个礼拜的伙食费买了一束红玫瑰给顾萌,她收到的时候不仅没有笑,反而哭了。
她责怪他乱花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但后来,她觉得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很好,很美,甚至值得她放弃相濡以沫那么多年的感情。
仅有这一次,我听陈墨北提起她,之后这个名字在我们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后来的这些年里,闲来无事我会一个人想一些问题,我想得最多的是,爱情可以以多少种方式存在着?
陈墨北说,上帝允许爱情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包括同性爱同性。
他已经不是青葱的少年了,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淡然。
我承认他说得对,爱情是可以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的。
我爱你,你也爱我,但远远不及我爱你那么多,当我痛下决心逼自己认清这个残酷的事实之后,我决定把曾经用来爱你的那些爱,拿来爱自己。
这是阑珊和陈墨北。
我曾经爱过你,但我对你的爱不足以抵抗我对物质的爱,我离开你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只是我更爱那些物质而已。
这是顾萌和陈墨北。
还有一种,我很爱你,爱得不受理智控制,爱得想要毁灭到你爱的人。
这是当年的晴田。
不过幸好,幸好,还有一种:我们相爱,任何力量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这是苏薇和周嘉年。
每隔半个月我就会坐在一列绿皮火车上去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小站,小到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
但我喜欢那里,它不像麦兜描述的马尔代夫那样“椰林树影,水清沙幼”,但它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清新的空气,还有一位对我很好很好的老人家。
她是我爱的人的奶奶,她是周嘉年的奶奶。
老人的面容布满皱纹,但你一点儿都不会觉得那些皱纹难看,那是岁月的积累,智慧的沉淀,老人自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
她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每次都是你一个人来呢?为什么嘉年不一起来呢?
她从来不这样问,好像冥冥之中她洞悉了一切。
只是每次我走的时候,她都会送我很远很远,再一个人慢慢地沿着乡间的小路走回去,我常常看着她日渐佝偻的背影就红了眼睛。
在乡下的晚上,我会睡得特别好。
所有那些离开了的人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们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有时候我醒来之后都会产生错觉,分不清楚梦和现实。
我想到底他们是我梦里的人,还是真实出现过的人呢?
如果是梦里的人,为什么我会觉得他们如此真实?
如果是我生命里实实在在出现过的人,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呢?
渐渐地,我便不再去想了。
或许我们的青春原本就是一场梦,这场梦里有过欢笑和温暖,也有过残酷和背叛,只是后来他们都醒了,都被宿命安排去了不同的地方,继续去做别的梦了。
而我还沉浸在这个梦里,固执地做那个一直不肯醒来的人。
但也就是因为我一直在这个醒不来的梦里,我才有足够的勇气告诉自己,苏薇,你很勇敢,你等得起。
周嘉年,就算死亡,也无法让我们分离。
经过了这么多之后,我才能坦然地回答当初坐在黑暗之中看着话剧,置疑自己的那个苏薇,这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