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嘴像一挺机关枪，将所有的愤怒泄在表情肃穆的弟子们身上，队员们低垂着头，默默沉受着老马那例行公事一样的演说。老马很善说，语言生动，词汇量丰富。有人曾做过统计：老马信口开河说上两个多小时居然没有一句回头话。一次，江****主席听他汇报，原订四十分钟，结果，老马杀不住口，和******侃了一个半小时，才住。急得那些陪同******的省领导直冒汗……可事后老马却一脸轻松地说，我看人家爱听咱就说，不爱听咱就打住。和老马接触的人都说，听老马说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不留神你就上了他的套。多年来，队员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摸清了他的套路，无须听他说什么，只消知道他为什么说，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他说了些什么和怎么说！虽然此刻王军霞等与老马对抗到底的一小撮“敌对分子”不在场，但王军霞在接力赛终点与第五个撞线的张林丽紧紧拥抱的场面，向世人更向老马暗示：至少她俩不会因为暂时的失败而改变初衷，她们知道老马会怎么说！舆论界会怎么说！
舆论界空前拥马！
年轻队员在一片拥马声中，陆续回到老马的帐下。张林丽和王军霞没有回来，她俩经历了这之后的城运会、锦标赛等一连串的失败以后，与昔日队友刘冬一起，义无返顾地在新教头毛德镇的带领下，踏上了青海高原的漫漫征程……有意思的是，老马没有把新的马家军拉到这块他曾熟悉的青海高原，而是选择了一条与王军霞截然相反的长征之路——徒步跑向云南高原。没有人注意王军霞她们的西部之行，而老马率40多人的马家军浩浩荡荡万里拉练的伟大壮举，在中央电视台和沿途各大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再次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几个月以后，王军霞三人小组下山了，马俊仁的马家军也下山了，他们同时代表大连市队出现在南京城市运动会上。毛德镇麾下的马俊仁旧部除了王军霞一人夺走万米金牌外，张林丽和刘冬均毫无建树，辉煌依然属于马家军。特别是老马的新弟子姜波，在5000米比赛中战胜了东方神鹿王军霞，更是让世人对马俊仁多了几分叹服与期待。
这之后，王军霞悄悄地登上了青海高原，一心一意地准备着在即的亚特兰大奥运会选拔赛。而老马的队伍则马不停蹄地代表中国，先后参加了大连国际马拉松比赛和广州大学生运动会。翌年的1996年，又为一年一度的春季北京国际马拉松公路接力赛而战！没有王军霞的马家军，以一杆年轻小将出阵，仅用了2小时15分48秒的好成绩，痛宰了小日本，从容地夺回了去年王军霞等失掉的团体冠军。赛后，老马又放出“进军亚特兰大”的豪言，没有人怀疑马家军在不久的亚特兰大奥运上不再铸辉煌！
然而，谁曾料想，此时的老马，病倒了。
在即的奥运会牵动着亿万中国人的心！
一个月以后的4月26日，刚刚出院的马俊仁心力交瘁地出现地中央电视台《五环夜话》节目中，虽然老马对即将开赛的奥运会选拔赛信心十足，但从他的话语之间，我能隐约感到——老马的无奈！
那天晚上，老马依然看好王军霞。他认为：在南京选拔赛上，5000米和10000米还是非王军霞莫属。
但老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月以后的南京选拔赛竟是那样的残酷，他的队员没有一人通过奥运会及格线。面对无数只话筒，老马那张善说的嘴，终于现出了苍白无力的原形……
王军霞初战告捷，她取得了五千米和一万米两项奥运会参赛资格，并创造了这两项该年度世界最好成绩。老马的失败和王军霞的成功，在华大夏大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5月10日辽宁一家大报，率先打出以《马家军兵败南京》为题，揭开了声讨马俊仁的序幕。该文章称：“马家军兵败南京意味着往日诸多神话被打破，什么王军霞离开马指导就不行……王军霞的胜利，标志着毛德镇带不好王军霞的迷信说法，不攻自破。在辽宁，在全国，已经出现了多支新军大有取代马家军地位之势。”这之后，各省报纸纷纷加入了倒马大军，标题一家比一家邪乎。
残酷吗？
不！我记得一年以前的太原锦标赛上，王军霞不也是这样被各大报纸如此声讨吗？有意思的是，面对记者们的责难，王军霞哭了，但是，她的老师马俊仁却没有哭！
失败，让王军霞更加坚韧！
失败，让马俊仁学会了沉默。
1996年7月28日这一天，出现在亚特兰大决赛场上的王军霞，牵动着亿万中国人的心……那一天，我和全国人民一样，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坐在电视机前，静静等待着5000米决赛即将开战的枪声。此时，电视画面上的各路好手正在竞相争夺有利位置，在跳动的画面中，我终于看见了淹没在人丛中的王军霞，看上去，她是那样的孤独无助……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现出许多光怪陆离的想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期切心情的使然？站在最前你争我抢的姑娘们，忽然变成了我梦寐中的马家军队员。那整齐划一的步伐，如蹁跹起舞的鸵鸟，如奔驰的群鹿……但是，枪响过后，如同变戏法似的忽儿在前忽儿在后的姑娘们，让我痛苦地看清了那是异国的运动员，而王军霞像只孤雁被裹挟在人群中……这种窘状，让我忧伤地想起几年前斯图加特赛场上的景事，协同作战的马家军队员，让洋人方寸大乱。
而今，我除了慨叹时过境迁的残酷，还能说些什么呢？
沉默两年多的王军霞，你能在洋人的包围圈中杀开一条血路吗？
洋姑娘交替领先，王军霞紧随其后。
几年以后，当我忆起当时的心情时，我仍然感到心脏加速骤跳……是我对没了马俊仁督阵的王军霞不信任吗？是我对没了马家军队员协同的王军霞缺乏信心吗？勿庸讳言。因为看落后的中国田径如同看落后的中国足球一样，我们满怀希望的同时，不免凭添了一丝揪心！
其实，这种杞人忧天的担心又何止我一人独有呢？两年以后，当我决计在这篇报告文学中再现那惊心动魂的一幕时，在众多的资料中，我偶然发现来自中国奥运代表团最高领导层中的担心……
【背景资料之二十八】
女子五千米赛前，团部领导最担心的是，引起海内外关注的王军霞是否会因为舆论的不公，以及祖国人民对她寄予厚望而背上包袱？
决赛的当天上午，团长伍绍祖和副团长袁伟民亲自听取了王军霞和她的教练、领队介绍准备情况。伍绍祖团长说：“拿不了金牌可以理解，发挥了水平向你祝贺，重要的在于比出精神。”此后，副团长袁伟民在和王军霞及其教练一起研究晚上的作战方案时对王军霞说：“王军霞，我们把你找来，不是给你施加压力，而是保护你，因为你已是名人，对手研究你，大家关心你，我们是来给你卸包袱的。”王军霞听后觉得心情十分舒畅，她说：“困难不少，强手多，但我感觉挺好，虽然我的主项是一万米，但五千米也很想拚一下。”晚上决赛的战术安排，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确定下来的，即：前三千米逼近领先者跑，后两千米甩开对手大胆跑……
据说，在亚特兰大奥运会期间，由国家体委主要领导在赛前直接找某个运动员谈心，还是中国奥运史上的第一次。我们除了感叹国家体委对落后的中国田径关心倍至的同时，必须无奈地承认：他们对王军霞摘取这块金牌心中没底。倘若中国田径也像中国乒乓球那样人才济济，国家体委的领导还会一杆子插到底吗？有意思的是：若干年前，当跳高天才朱建华折戟洛杉矶以后，从此一厥不振的时候，也是伍绍祖和袁伟民找他谈话。遗憾的是，朱建华没能重新崛起。也曾失败过的王军霞，能够经受住这次考验吗？
没有人向我们讲述大赛前王军霞和她的教练毛德镇的心情。但是，有过朱建华教训的新闻媒体，开始成熟起来，她们没有替王军霞做主，将这块金牌划到中国代表团的帐下。而王军霞和曾未取得骄人战绩的毛德镇教练，也始终缄口不语。他们默契地恪守着中国人的习惯——做了再说。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激动人心的赛场。
前3000米，王军霞像一枚引而不发的炮弹“埋没”在方阵中，与各国人民一起，步调一致地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若不是她们肤色和服饰不同，乍一看，准以为是马家军队员在上训练课嘞！3000米过后，方阵渐渐被拉成直线。跑在最前面的是两名肯尼亚选手，紧随其后的是去年世界锦标赛5000米金牌得主、爱尔兰选手奥沙利文，王军霞跑在第四位。第11圈过后，阵营分化越来越明显。两名肯尼亚选手和奥沙利文、王军霞四人属于第一世界，她们渐渐地拉大与第二世界与第三世界与第四世界的距离。
金银铜牌肯定在她们四人中产生！
就在人们纷纷猜想她们四人中到底谁能夺金的时，不知何故，跑在第三位的爱尔兰选手奥沙利文突然退出了比赛。两名肯尼亚选手不约而同地用余光向后瞟了一眼，王军霞不急不躁地跟在她俩后面。当下，两名黑姑娘与王军霞玩起战术来：一会儿慢跑，一会儿加速……企图打乱王军霞的节奏。身经百战的王军霞识破了她俩的鬼把戏，像块牛皮糖似的紧紧地粘在她俩的身后，你快我也快，你慢我也慢，就是不超过你。
剩下最后1000米时，两名黑姑娘一看甩不开王霞军，索性拿出了“非常战术”。在弯道处，一个开始冲剌，另一个放慢速度，死死地占住内道，挡着王军霞。眼看着跑在最前的肯尼亚选手与王军霞的距离越来越大……坐在电视机前的我急了，在场的无数华人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摇着手中的小五星红旗，拚命地喊着中国人最直抒胸意的一个词条——加油！
看着沸腾的小五星红旗，我油然想起中国农民最爱用的那句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以前，我非常痛恨这句挺具农民劣根性的话，可是现在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它。它让我想起了无数次辉煌的国球，它让我想起了斯图加特田径锦标赛上的马家军……当我们无数次为胜利挥起拳头时，这句话，可曾给我们带来警示？
我们丢掉的，如今洋人捡起来了！
眼下的王军霞，太孤单了。要是多一名中国运动员，要是马家军没有经历那场“兵变”风波……然而，这一切的假设，又是多么的苍白呀！因为残酷的现实不允许我们多想，残酷的现实只允许我们把全部的希望压在王军霞一人身上……王军霞似乎听到了中国人的呐喊，拐过漫长的弯道以后，她奋力甩开挡在她前面的肯尼亚选手，大踏步地追赶另一名肯尼亚选手……她开始加速，愤怒的王军霞像一支离弦的箭，在八百米处，她终于赶超了最前面的肯尼亚选手。那一刻，人们又看到了那神奇的“东方神鹿”迈着轻盈的步伐，奔向神圣的奥林匹克殿堂。再也没有人能阻挡王军霞前进的脚步，她越跑越快，一下子甩开了第二名选手三十多米，向终点冲去……
以14分59秒88的成绩第一个冲过终点的王军霞，接过看台上某观众递给的一面巨大的五红旗，王军霞展开双臂，将鲜艳的五星红旗披在肩上。此时，她顾不上歇息，顾不上拭去脸上激动的泪水。她继续奔跑着，巨大的五星红旗像一条美丽的彩虹，绚丽在这弯弯的跑道上……
这是多少代中国人的梦想啊！
那一刻，数以万计的华人哭了。
那一刻，电视编导们匠心独具地将巨大的五星红旗盈满画面。
那一刻，矜持的毛德镇流下了复杂的泪水。
那一刻，我莫名其妙想起了马俊仁……
马俊仁成了亚特兰大奥运会上缺席在场者！
五天以后，当王军霞在原本最有希望夺金的万米决赛中，以0.95秒之差与金牌失之交臂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老马……0.95秒，在万米的漫漫征程中，多么微小的差距呀！如果中国队多一名王军霞，像5000米决赛时的肯尼亚选手那样，稍稍给对手使一下绊子，只消使一下……
奥林匹克相信公平竞争！
但奥运会从来就不排斥合理运用战术！
【背景资料之二十八】
今晚9点30分，亚特兰大奥林匹克体育场，当日最后一项比赛发令枪响了。中国参赛的选手除了王军霞之外，还有两名新手王明霞和杨思菊。我队赛前布置的方案是由她俩一前一后保护王军霞最后夺金。
然而，比赛一开始，参加决赛的19名选手就拔腿飞奔。一千米以后，王明霞和杨思菊渐渐落了下来，王军霞只好孤军奋战。去年世锦赛冠军、葡萄牙的里贝罗和埃塞俄比亚名将图鲁，一前一后夹击王军霞。王军霞坚持在前三位的行列中。
今晚天气十分闷热，湿度也非常大。还剩最后1000米时，王军霞和里贝罗均加快了步伐。最后600米时，王军霞开始加速冲刺，并一度领先里贝罗20余米。可就在距终点还剩下30米时，里贝罗拼劲全力赶了上来，超过了王军霞。王军霞以1秒之差获银牌。
王军霞在几天时间里，连续征战4场，分别参加了5000米和1万米的预决赛，并分获金银牌，这样的成绩是十分罕见的。里贝罗和图鲁本来也都报名参加5000米比赛，但为保存体力，最后只参加了一项，只有王军霞身兼两项，她能有此表现，殊实不易。
据教练毛德镇介绍，王军霞在5000米决赛的当天，药检耽误了整整5个小时，她是凌晨3时才回到奥运村的。
这两天王军霞肠胃不适，只好以方便面和稀饭度日，就在今天，她还因拉肚子上了六七次厕所。到6000米左右时，可明显看出王军霞体力有些不支，但她咬牙拼下来。王军霞自己赛后说，有的外国选手推她，挤她，甚至拉她。她在新闻发布会上呼吁维护体育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