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小屋”(琴房雪前,有一间“小小屋”,那是位“琵琶女”的琴房。“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她黎明即起,定好弦后,随即从指尖流出那美丽的《春江花月夜》乐声。这首琵琶名曲使我想起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之诗,顶峰上的顶峰”的初唐诗人张若虚的同名诗的起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同时,也将我引进了一个神秘的东方文化氛围和梦一般的诗境。真可谓是“四弦千遍语,一曲万重情”呀!
可不知从哪天起,“琵琶女”突然改弦易辙,不弹《春江》,而大练其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了!这首孩子弹的简易钢琴曲,一上了琵琶,其发出的声响远非“大珠小珠落玉盘”,反倒像是噼哩啪啦、七零八落的“三北盐炒豆”。按捺不住的我,当即急奔其屋,轻叩其门,笑问道:“小姐,您是不是要去土耳其?”此事竟然被我言中,她后来真找了位洋郎君(不过不在土耳其);但她大练洋曲倒不是为了取悦于他,而是因为那时的“时兴”——三弦弹帕格尼尼,古筝奏巴哈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乐队呢?一面在排练《卡门》、《天鹅湖》,一面则招兵买马,扩大编制,以西洋交响乐团为蓝本,设置各对应的乐器组,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华夏之神威似的!
在我看来,乐队可大可小,但不宜依“洋”画葫芦。以个性化的民族乐器来演奏重线条的中国传统音乐时,还是扬其“连横”之长,避其“合纵”之短为好。每当我听到民乐队演奏一些既不平衡,又不协调的“块面和弦”时,真想掩耳而逃,到城隍庙湖心亭去听一曲江南丝竹——那特有的情韵,丝丝入扣的高度默契和创造性的即兴演奏多么令人神往啊!以少胜多,以小见大是中国美学的一大特点——一根马鞭,可以代替千军万马;一只琵琶,既能在“弦弦掩抑”和“声声思”中吟唱出四面楚歌,又可在“瓶破人惊,刀枪齐鸣”中刻画出乌江之恨。它所具备的交响内涵,绝不逊于一支大型交响乐队!难怪小泽征尔在听了二胡独奏《江河水》后,会失声恸哭呢!
京剧与迪斯科的联姻,是近年来新冒出来的另一种“时髦”。本来嘛,“非驴非马也可以,骡子就是非驴非马”。只是,它似乎连骡子也不是——因为当架子鼓神气活现地“乱锤”一番后,京剧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京剧的“骨头架子”是什么?是节奏。古人云:“曲无节不成奏,而神情均失”。行家称节奏为“尺寸”,实在是很形象的——因为这把尺子不是“铁板一块”的钢尺,而是变换万千,伸缩自如的“弹簧尺”。李渔将戏曲中“缓、急、顿、挫”的节奏变化比作“不可明言”的“妇人轻盈袅娜之态”。琴家也说:“盖琴操虽有迟速之分,而迟操中亦间有紧峭处,速操中则必有停顿舒展之处,即一般一句之中,亦必速中有迟,迟中有速。”还特别提出了一种“错综有致”的“梅花体格”——即在严整格律的基础上构成灵活的板眼变格。这就是“弹簧尺”之奇妙,岂可用迪斯科来替代?
锣鼓在戏曲音乐的节奏格局中起着“统领”作用。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戏场锣鼓,筋节所致。当敲不敲,不当敲而敲,与宜重而轻,宜轻反重者,均是使戏文减价”。迪斯科敲的是一种“最低限度的节奏”,那单一的强低音重复与有着丰富表情的“锣鼓经”是根本无法比拟的。我不反对此种“牛仔京剧”在夜总会上显现;但它绝不能冒充京剧“新品种”,相反的,只能使“戏文减价”,甚至多少有点儿“大拍卖”的味道……
对于诸如此类的现象,周汝昌老先生在报上忧心忡忡地发出了“深深的悲哀”;我虽比他乐观,但多少也有些“浅浅的忧悒”、“淡淡的哀愁”和“默默的沉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