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提到的三个“洋老头”,可都是“名牌正宗”的音乐大师。这样称他们,并非在下不恭,而实在是因为我所见到的这三位,都不像是蜡像馆里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圣人;倒个个是活蹦乱跳的“顽童”。一个七十多,一个八十多,另一个九十多。
七十多的就是斯特恩——驰名世界的小提琴大师。1979年,他来上海访问。一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音乐厅去走台试琴,可一试就不中意。他急得马上打电话到北京美国大使馆,请他们立即用军用飞机运一架好琴到上海。当然,后来上海还是找到了一架好的“斯坦威”钢琴。演出时,他神情严肃,全神贯注,活像个圣坛上的艺术之神。当第一个音符从他弓端流出时,他那魔幻般的手指,顿时将我们带入一个诗与梦的世界……可是,在台下,他却活像个孩子。演出后的某一天,他来“私访”我家,还带来摄制组拍电影纪录片。当时,我多少显得手足无措;可他倒是“宾至如归”。一面摇着蒲扇,一面品尝杨梅,还说,昨夜宾馆空调坏了,要在我这儿先休息一会儿——于是,我们退出前屋,让这位胖大师横在沙发上睡了二十分钟。醒了后,他又开始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还在提琴上拉起我的《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片断……1981年,我在纽约回访他时,他得意地给我看一个小玩偶,那是朋友们为庆祝他六十大寿送的。它活像个乌龟头,一拉一缩,而头像画的正是斯特恩;这使我想起另一位小提琴大师梅纽因在一次纪念演出中竟然竖蜻蜓,真是童心未泯,老兴淋漓呀!斯特恩那部在中国拍摄的、记录他音乐之旅的电影,那年荣获奥斯卡纪录片金奖。电影取了个寓意颇深的片名——《从毛泽东到莫扎特》。毛泽东和莫扎特,是两个“M”打头的名人,现在斯特恩在两个“M”之间架起了桥梁——一个政治巨人与一个音乐神童之间的桥梁,古国与当代的桥梁,老人与孩子的桥梁,所以他既“老”又“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小”!
八十多的是个英国老头——与勃里顿齐名的英国当代两大作曲家之一,蒂比特爵士。英国“BBC”节目里介绍他说:“蒂比特生于1905年,但作为一个人物,至今仪表上仍保有着非凡的生命力和青春。”真是如此。前几年他来上海时身穿T恤衫,上面还系了根“红领巾”,哪里像位爵士老爷呢?他的音乐更是充满着年轻人的劲头和活力,自辟蹊径,变化万千——忽而取材于16世纪的英国牧歌,忽而采用异邦音乐,忽而用棱角分明的复调,忽而又用“拆拼法”来结构乐曲。他的青春来自他对生命的热爱,就像他在《第三交响曲》最后所唱出的那样:“哪怕那梦想破灭!我们将再造它!”
九十多的那位去年年底才离开人间,他就是美国的“现代音乐之父”科普兰。他终生独身,拥抱了一辈子的情人就是音乐。生命长青的秘密在于这棵大树深深根植于时代、祖国与民族的土壤之中。他写《林肯肖像》来表现“我们国家宏伟的气概”,以牛仔芭蕾《小伙子比利》再现出美国西部风情;在《墨西哥沙龙》中,可以听出他对拉丁美洲音乐的浓厚兴趣,而在《戏剧音乐》中,则倾注了他对爵士音乐的热爱。他与年轻人为伍,在美国时,我常见他与青年人并肩出入于音乐会,他像毕加索那样地探索新风,还不断地开发自己,除了作为作曲家、钢琴家、音乐评论家之外,他还是位天才的演说家和指挥家呢!我就在十年前听过他在华盛顿附近的“狼井”指挥演出自己的全部作品呢!
郁达夫在《欧洲人的生命力》一文中,引用了英国大政治家史威爵士八十多岁结婚一事,说明“欧洲人的生命力的旺盛实在足以令人羡慕。”同时批评说:“我们中国人的未老先衰,实在是一种很坏的现象。”我想,这也不无道理的!愿我们的中国艺术家高年矍铄,老树常青选。